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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枕暖灯柔(第1页)

阿逸把我带进了一间单人房,这所谓的“单人房”,比地下室那只焊死的铁笼宽不出两尺去,更像个砌在水泥里的盒子。刷墙的白灰早被潮气浸得发乌,用指腹一蹭就能刮下细碎的粉末,混着墙根的霉味粘在手上,又湿又凉。墙脚爬满了霉斑,是深绿与灰黑绞缠的颜色,像被暴雨泡烂的军用地图,顺着砖缝往上蔓延,最宽的地方能盖住半块水泥砖,边缘还卷着些干枯的霉丝,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积成薄薄一层灰绿色的絮。

唯一的窗户被两层粗棉黑布钉得死死的,布面粗糙得像搓澡巾,上面沾着经年累月的灰尘,结成了灰褐色的硬块,边角还挂着几缕蛛网,蛛丝上粘着细小的飞虫尸体。我伸手摸了摸,布料硬邦邦的,指甲抠上去都弹不起来——钉子是生锈的铁钉,钉帽深陷在布眼里,周围的布已经被钉得发脆,轻轻一扯就裂了道小口,可透过那小口往外用力看,也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连半点月光的影子都摸不着。

天花板正中央悬着盏巴掌大的白炽灯,灯口锈得发黄,像生了层铜绿,电线外皮裂了道半厘米长的口子,里面的铜丝氧化成了暗褐色,有几根细铜丝已经断了头,垂在半空,随着空气的流动轻轻晃悠。按下开关时,灯光“滋啦”一声才亮起来,昏黄得像蒙了层猪油,在地上投出个歪歪扭扭的光圈,光圈边缘的阴影里,还能看见灰尘在光柱里疯狂打转。借着这点光,才勉强看清房间里的家当。

而眼下一张铁架单人床贴着墙放着,床腿是手腕粗的钢管,焊接口处全是锈,最下面的床脚还焊着两个拇指大的铁环,铁环内侧磨得发亮,显然是以前锁过铁链的痕迹,环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碎屑,指甲刮一下,是干涸的血痂。床上铺着蓝格子床单,格子早就褪成了灰白,边角起了密密麻麻的毛球,像野地里的狗尾巴草;靠近枕头的位置有块巴掌大的暗褐色污渍,边缘已经发脆,用手一摸,硬得像纸板——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血,渗进棉线里,洗都洗不掉。

床头摆着个半人高的松木柜,柜漆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浅黄色的木头,柜面上被人用指甲抠出了三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最深的一道能塞进小拇指指甲,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粉末,凑近闻闻,有股淡淡的铁锈混着血腥的味道。柜子门是坏的,关不严实,留着条一指宽的缝,从缝里能看见里面堆着些发霉的旧报纸,纸页粘在一起,一扯就碎。

我靠坐在床头,后背重重抵着冰凉的铁架,寒意顺着警服后颈的破洞往里钻,像有条小蛇顺着脊椎往下爬,直往骨头缝里钻。左肋骨的旧伤又开始疼了——就是上次在地下室,腥狗用铁棍戳中的地方,现在一呼吸,就像有块烧红的烙铁贴在上面,钝痛一阵紧过一阵,连带着左边的肩膀都酸得抬不起来。我用手按了按,能摸到皮下肿起来的硬块,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滚烫的温度。

右臂更糟,被腥狗掐过的地方肿得像根发面馒头,皮肤紧绷得发亮,连手腕上的手表都戴不上了——那是老周送我的转业礼物,表带已经磨得发白,现在却只能别在裤腰上。我试着蜷了蜷手指,右臂的肌肉立刻扯着疼,皮肤像要裂开似的,指尖的麻意更甚,不是普通的发麻,是Rkb1毒性发作的那种麻——像有成百上千只蚂蚁顺着血管往上爬,从指尖爬到胳膊肘,再往心脏里钻,连指甲盖都跟着发麻,捏拳头时能感觉到指节在微微抽搐。

我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黄铜警牌的边缘硌着肋骨,冰凉的触感像针一样扎了我一下,瞬间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警牌上的警号“0”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边角也磕出了小坑——之前老周牺牲时,还攥着这枚牌儿跟我说“袈沙,撑不住就想想它”。可现在,我却被人锁在这不见天日的暗室里,连阳光都见不到。

阿逸说的“豪华晚餐”?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苦涩的笑。花粥和阿逸的心思,我太清楚了——他们不是要给我好吃的,是想先用温水煮青蛙,让我放下戒备,再用Rkb1的瘾头套牢我,让我变成他们的走狗,替他们运毒、杀人。就像上次他们递来的那支掺了Rkb1的烟,裹着烟草的香,里面却是能毁了人的一生的毒药。

我靠在铁架上,慢慢闭上眼睛。外面传来走廊里的脚步声,“嗒嗒嗒”,像是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近。是送“豪华晚餐”的来了?还是花粥又派了人来试探我?我攥紧了藏在枕头下的美工刀——那是我从松木柜的抽屉里找到的,刀片已经生锈,却还能划开皮肤。不管是谁来,我都不会认输——只要这枚警牌还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灯光又晃了晃,电线接口处“滋啦”响了一声,投在地上的光圈跟着抖了抖,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满是霉斑的墙上,像个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

就在我盯着墙上的影子出神时,敲门声毫无预兆地响了。

“笃——笃——笃”,三声响,间隔分得极匀,一秒一下,不早不晚。力道轻得像初春刚化的雪落在窗纸上,门板只微微颤了颤,连上面积的那层薄灰都没震落半点。这轻,和地下室里那些动静截然不同——不是腥狗踹铁笼时“哐当”的粗暴,不是魅姬踩高跟鞋时“嗒嗒”的张扬,更不是阿逸推眼镜时那种藏着算计的轻,而是一种带着分寸感的柔,像怕惊飞了门板上歇脚的蚊子,又像怕扰了屋里人的安宁。

我后颈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右手下意识地攥成拳头,指节用力得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昨天被铁链磨破的旧伤里,疼得我脑子更清醒了几分。我死死盯着那扇斑驳的木门,连呼吸都放轻了,沉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道女声,温温柔柔的,裹着点恰到好处的暖意——不像走廊里的风那么凉,也不像花粥的声音那么冰,倒像三月里淌过青石巷的溪水,清清爽爽的,还带着点细沙摩挲石头的软。尾音轻轻往上挑了挑,像羽毛扫过耳廓,连带着“晚餐”两个字都显得不那么像陷阱了:“先生您好,阿逸先生让我来送晚餐。”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催促,连语气里都听不出半分敌意。可越是这样,我心里的警惕就越重——在莲花帮待了这么久,我太清楚“温柔”背后往往藏着更毒的算计。

我没立刻应声,而是把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门板是劣质的三合板,边缘已经翘了皮,贴上去能感觉到木头的凉意,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胶水的腥气。我屏住呼吸听了足足五秒:第一秒,没听见同伙的脚步声;第二秒,没辨出除了她之外的呼吸声;第三秒,没察觉金属碰撞的声响——那通常是手铐或凶器的动静;第四秒,只有走廊尽头的滴水声“滴答”响着,每一声都像敲在秒针上,把时间拉得格外漫长;第五秒,还是只有那道若有若无的呼吸声,轻得像猫。

应该只有她一个人。可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犹豫片刻,我用左手撑着床沿,想慢慢站起来。刚一用力,左臂被腥狗掐肿的地方就被压得生疼,像有根细针在肉里扎,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左腿刚沾到冰凉的水泥地,膝盖的旧伤突然发难——就是上次被腥狗用铁棍砸中的地方,疼得我猛地踉跄了一下,右腿赶紧跟上撑住身体,右手则死死抠住了旁边的水泥墙。墙面粗糙得像砂纸,磨得指腹发疼,指甲缝里瞬间嵌进了几粒细沙和铁锈,又痒又刺。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往门边挪。每动一下,肋骨的伤就牵扯着疼,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走到门边时,额角的旧伤不小心蹭到了门板的棱角,疼得我眯了眯眼。我抬手抹了把额角,指尖沾到点干了的血迹,才想起刚才和腥狗打斗时,额头的伤口又裂开了。

我低下头,凑到门板上那道不足半厘米宽的观察缝前。缝很窄,边缘被人用指甲抠得毛糙糙的,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碎屑——不知道是之前哪个囚徒留下的。我眯起一只眼睛,往外面看过去。

只一眼,我原本屏住的呼吸突然漏了半拍,连心跳都慢了半秒。

走廊里的灯也是昏黄的,比房间里的更暗些,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门外站着的人,和我想象中的任何样子都不一样——既不是魅姬那样浓妆艳抹的女人,也不是腥狗那样凶神恶煞的打手,更不是阿逸那样戴着眼镜的伪君子。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道突然照进暗室的微光,让我瞬间忘了呼吸。

走廊的昏黄灯光像一层薄纱,裹着门外的女人,竟让她生出几分旧画报里才有的朦胧感——不是那种浓墨重彩的艳,是淡彩水墨般的雅,和这满是霉味的走廊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在了一起。

她穿一身月白色的棉麻连衣裙,布料上织着细密的竹节纹,阳光好的时候该能看见竹节的阴影落在身上。我隔着门板都能想象出那触感:糙中带软,像摸在晒干的竹席上,却比竹席多了几分棉的温软,贴在身上该是透气又舒服的。裙摆刚过膝盖,垂在小腿肚上,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轻轻晃了晃,裙角扫过脚踝时,露出一小截光洁的皮肤,像刚剥壳的笋。袖口和领口绣着极淡的兰草纹,是用浅灰色的棉线一针一线绣的,颜色浅得像用隔夜的茶水轻轻晕染过,不凑近看几乎发现不了。只有领口内侧露着一寸长的枝叶,针脚密得能数清——每一针都压着上一针的半线,是老手才有的功夫,绝不是机器绣的流水线活计,针脚里藏着的细心,像极了外婆以前给我绣手帕时的样子。

她右手端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边缘有半指宽的缠枝莲雕纹,莲花的花瓣卷着边,像刚绽到一半的样子,纹路里卡着点细小的灰尘,却掩不住木头本身的暗红色光泽——那是常年用手摩挲才养出来的包浆,摸上去该是滑溜溜的,带着体温的温度。托盘上摆着一套青瓷碗碟,碗沿是淡淡的天青色,像雨后初晴的天空,釉色匀得没有一丝杂色,碗底还印着个极小的“雅”字朱文印章,笔画纤细却有力,显然是用心刻的。碗沿正冒着细细的白汽,一缕一缕往上飘,在灯光下能看见汽里混着的细小尘埃,还裹着一股温热的香气——有米香,有菜香,还有点淡淡的桂花甜,顺着门缝钻进来,竟压过了房间里的霉味。

她的头发梳得整齐,是利落的低马尾,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着。簪子约莫十厘米长,杆上刻着极小的云纹,纹路浅得几乎要看不清,簪头是片蜷曲的兰草叶,叶尖微微翘着,尾端坠着颗米粒大的珍珠,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只有灯光照过时,才会闪过一点极淡的光。几缕碎发垂在鬓边,是柔软的亚麻色,不是染出来的,是天生的那种浅,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扫过她光洁的额头,留下几不可见的影子。

最让我挪不开眼的是她的脸。没有魅姬那种涂了厚厚一层粉的假白,没有画得像刀削一样的眼线,更没有涂得溢出唇线的口红,是种透着灵气的温润,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眉毛是自然的柳叶眉,没有修得太细,眉峰圆圆的,尾端微微下垂,像被春风吹弯的柳枝,带着点柔和的弧度;眼睛是杏核眼,眼白是瓷碗那样的净白,没有一丝红血丝,瞳孔是深褐色的,像浸在清水里的杏仁,亮得能映出走廊的灯光。她似乎察觉到我在看她,眼波轻轻晃了晃,像橡胶林里清晨的露水滚过叶片,带着点怯生生的温和,却不躲闪。

鼻梁不算高挺,却线条流畅,从眉心到鼻尖是自然的弧线,鼻尖圆润,像颗饱满的莲子,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带着点鲜活的气,不像莲花帮里那些人,连呼吸都透着算计。嘴唇是自然的粉桃色,唇线清晰却不锋利,嘴角总是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不是阿逸那种假模假样的笑,是从眼底漫上来的,像刚喝了口外婆酿的蜜水,连眼角都带着点软。她的皮肤是健康的象牙白,透着淡淡的粉晕,在灯光下能看见脸颊上细细的绒毛,像桃子上的茸毛,不是粉底堆出来的假白,是那种常年养在安静地方才有的通透——就像老宅院里放在窗台上晒着太阳的玉,温润、干净,还带着点烟火气。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端着托盘,没有半点莲花帮的戾气,没有魅姬的刻薄,没有腥狗的凶狠,也没有阿逸的阴鸷,反而像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大家闺秀,浑身透着“国泰民安”的安稳气息——像小时候邻居家那个会教我写毛笔字的姐姐,像边防站门口卖早点的阿姨,像所有我见过的、带着善意的普通人。看着她,我紧绷的神经竟不自觉地松了半分,连攥着拳头的指节都微微放松了些。

“先生?”

见我半天没动静,门外的女声又轻轻响起,尾音带着点试探的软。没有半分催促的不耐烦,反而裹着真切的担忧——我隔着门板都能想象出她蹙眉的样子:眉心拧出个极小的川字,却很快又舒展开,像是怕自己的担忧显得唐突;指尖大约还无意识地捏了捏托盘边缘,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惊扰了屋里可能正不舒服的人。“您没事吧?是不是身上不舒服?需要我帮您开门吗?”

这声询问像根细针,戳破了我紧绷的神弦。我猛地回过神,后颈的汗毛慢慢平复下去,攥紧的拳头松了松,指节上还留着几道青白的印子。压下心里翻涌的诧异,我伸手拧向门锁——那是个老旧的铜锁,锁芯早就生了锈,转起来时“咔嗒咔嗒”地发涩,锈末蹭在指腹上,混着之前抠墙沾的灰,又干又糙。

门刚拉开一条指宽的缝,门外的女人就立刻侧身退了半步,站到走廊的阴影里,给我让出足够的空间。接着,她微微欠了欠身——腰弯得恰到好处,大约三十度,既不会低得谄媚,也不会浅得敷衍,像老派人家教出来的规矩;月白色的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扫过地面,像片羽毛擦过水泥地,连半点声响都没发出来。

“打扰了。”她的声音依旧温和,说完便端着托盘小心地探进身来。脚步轻得像猫,鞋底像是贴了层软布,踩在满是霉斑的水泥地上,连灰都没惊起来,只有紫檀木托盘偶尔轻轻碰到她的指尖,发出“嗒”的一声极轻的响,像雨滴落在树叶上。

她先把托盘稳稳放在床头柜上——放的时候特意顿了顿,避开了柜面那道最深的划痕,像是怕粗糙的木刺刮坏了托盘的雕纹。做完这一切,才转过身面对我,眼神里的担忧还没散,却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像在看一个认识许久的受伤朋友,而不是素未谋面的“囚徒”。

“我叫肖雅。”她报上名字时,嘴角勾起一点浅浅的笑,不是刻意扯出来的,是从眼底漫上来的暖意,“阿逸先生说,从今天起我就是您的贴身保姆和保镖,负责照顾您的饮食起居,也保证您在这里的安全。”

说到“保镖”两个字时,她的语气没有丝毫张扬,既不刻意强调武力,也不显得虚张声势,反而像在说“我帮您递杯水”那样自然。说话时,她的指尖轻轻碰了下裙摆上的兰草绣纹,眼神没有闪躲,直直地看着我,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可就是那双眼睛里的沉稳,像深山里的古井,静得让人莫名安心,丝毫不像是在说大话。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足足三秒。

那是双太干净的眼睛。没有魅姬眼里藏不住的狠戾,没有花粥眼底化不开的冷漠,更没有阿逸镜片后算计的阴鸷,只有纯粹的温和,像刚从山涧里舀出来的泉水,清透得能看见底。我甚至能从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狼狈的影子——警服沾满血污,额头还渗着血,眼神里满是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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