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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鞭下钢声(第2页)

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响。不是疼得发抖,是咬得太狠,后槽牙“咯吱、咯吱”地碾,下颌骨的肌肉贲张着,像块绷紧的石头,牙龈被硌出细血珠,混着唾沫咽下去,腥得发苦。左胳膊已经麻了,不是没知觉,是剧痛压过了神经,像有把烧红的锯子在肉里来回拉,刚长好的肉芽被撕成碎絮,连带着骨头都在发颤。

后背突然沁出层冷汗。不是热的,是疼出来的凉,顺着脊椎往下爬,钻进被打烂的迷彩服里。那布料早就硬得像块板,沾着前几天的血渍和脓水,此刻被新冒的血一浸,更沉了——血是烫的,汗是冰的,一冷一热混在一块儿,把布料死死粘在皮肉上,尤其是后背那片旧伤,布料的纤维嵌进裂开的伤口里,稍微动一下,就像被无数根细针往肉里扎。我甚至能感觉到,等会儿要脱衣服时,这层布必定会带着片皮肉一起揭下来,那疼怕是比挨鞭子更钻心。

鞭梢抽中的地方还在渗血,顺着胳膊肘往手腕流,滴在铁镣上,“嗒、嗒”的,与灯泡上血珠坠落的声响混在一块儿。洛红站在三步外,旗袍的开衩处还沾着点刚才啐的血沫,她没动,只有指尖的香烟在明明灭灭,烟灰又积了一寸,像在数我流了多少血。可我没看她,死死盯着灯泡上那片暗红的光——红土坡的阳光多亮啊,亮得能照见气根扎进土里的印,这点血光,算什么?

洛红的高跟鞋还在响,不是直挺挺的“笃笃”,是绕着圈的、带着节奏的叩击。从左侧到身后,再绕到右侧,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忽远忽近,近时像凿子往骨头上钻,远时又像吊在耳边的钟摆,在这死寂的地下室里荡出回声。她走得很慢,旗袍的开衩随着步子轻轻晃,露出的冷白小腿扫过墙根的阴影,像条游过血污的鱼。

垂在她身侧的鞭梢沾着血,暗红的血珠顺着鞭梢往下坠,一颗追着一颗,“嗒、嗒”落在水泥地上。有的砸在平处,溅开细小的血花;有的滚进裂缝里,顺着缝往深处渗,像串没穿线的红豆,颗颗都浸着腥气。走到我正前方时,她停了半秒,鞭梢轻轻往地上一磕,血珠“啪”地溅在我脚边,与之前的血渍融成一片。

“上次给你的布防图,”她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每个字都带着棱,“藏哪儿了?”

见我没应声,她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雷朵先生说了,不用标得太细,大概的岗哨位置就行。”她顿了顿,语气里掺了点诱哄,像给猫扔鱼干的假温柔,“瑞士的雪山,开春时雪化了能看见绿湖,比红土坡那没完没了的冷雨好看多了。你就不想站在湖边,晒晒太阳?”

话音刚落,她突然抬脚,鞋跟带着狠劲碾过铁链的镣环。

“哐当——!”

铁链猛地往回收缩,像条被踩住的蛇,镣环狠狠勒进我本就磨烂的手腕。皮肉瞬间被扯得翻卷起来,之前结的血痂“哗啦”碎成粉末,露出底下发白的骨头碴,像块被啃剩的枯骨。血顺着骨头缝往外涌,不是淌,是喷,溅在铁链上,“滋”地腾起缕热气,又顺着镣环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剧痛让我猛地仰头,视线撞上天花板。那上面的裂纹像张蜘蛛网,横七竖八地爬,有的地方裂得深,露出里面发黑的木筋,像道没愈合的疤。恍惚间,这蛛网突然变成了新兵连的雪夜——

零下二十度的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往领口里钻。我们趴在结冰的操场上,枪托底下垫着红砖,枪身冻得像块冰,握在手里能粘掉层皮。雪花落在睫毛上,刚沾住就冻成细冰碴,眨眼时能听见“咯吱”的脆响。指导员站在队伍前面,军大衣下摆被风掀得像面旗,他的声音裹着风雪撞过来:“都给我挺住!军人的骨头是冻不脆的!”

他往冰地上啐了口唾沫,落地就冻成小冰粒,“就是冻裂了,那碴子里也得透着股劲!”

我当时趴在第三排,枪托压得锁骨生疼,可听着这话,心里像烧着团火,连冻得发紫的指节都在发烫。雪花落在枪身上,化了又冻,结出层薄冰,却怎么也盖不住枪管上的光。

此刻手腕的疼还在钻心,可天花板的裂纹里,仿佛还能看见那天的雪光。洛红的高跟鞋还在响,像在数我流了多少血,可我忽然不怕了——那年雪夜的风比这地下室的霉味冷十倍,可心里的火,从来没灭过。

牙关咬得发僵,后槽牙互相碾着,牙龈早被硌出了血,混着唾沫在口腔里积成腥甜的沫。我盯着洛红旗袍上那朵被血污染黑的牡丹,喉结像被砂纸磨过似的滚了滚,每一个字都不是说出来的,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股铁锈味,刮得喉咙生疼。

“我——是——”

第一个“我”字刚出口,嘴角的血沫就往下坠,在下巴上挂成细珠,“啪”地砸在胸前的血痂上,溅开细小的红。“是”字更沉,像块石头从喉咙里滚出来,下颌的肌肉突突地跳,左臂的伤口被这股劲扯得裂开,新的血顺着胳膊肘往铁链上淌,“嘀嗒”声混着话音,倒像在给这句话打拍子。

“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

九个字,字字都拖着血沫。说“中”时,舌尖顶破了口腔里的血泡,腥甜一下子涌满喉咙;说“军”时,牙关咬得太狠,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发黑;最后那个“人”字落地,一口浓血沫终于忍不住从嘴角喷出来,不是散的,是成团的,“噗”地砸在水泥地上。

地上早有层薄血渍,这团血沫砸上去,溅开半寸宽的红,中心陷下小小的窝,像被什么硬东西砸出的印。血沫里混着点碎牙床的肉,在地上慢慢晕开,把那几个字的余响都浸得发沉。

我喘了口气,胸口的伤被扯得火烧似的疼,却偏要抬眼,盯着洛红那双涂着蔻丹的手——她正捏着鞭柄,指节泛白。

“你这种人——”

这句话里裹着冷笑,气音从齿缝里钻出来,带着股冰碴子。血沫又在嘴角堆起来,顺着下巴往下爬,滴在迷彩服的破洞上,把那片深褐浸得更暗。

“懂——个——屁!”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却因为喉咙肿得厉害,变成了嘶哑的咆哮。尾音未落,又一口血沫喷在地上,与刚才的印子连成一片。我看见洛红的瞳孔缩了缩,旗袍的开衩处轻轻晃了晃,可我没移开眼——哪怕眼里的血雾越来越浓,这句话里的劲,半分也不能泄。

鞭梢破风的锐响比前次更厉,带着股撕裂空气的“咻——”声,没等我蜷起身子,已重重抽在右侧肋骨上。

不是皮肉被抽打的灼痛,是像被柄生锈的钝斧狠狠劈中——肋骨像要错位似的往内凹,剧痛顺着骨缝往心脏钻,疼得我浑身肌肉猛地抽搐,上半身不受控地弓起,后背的脊椎绷得像根快断的弓弦。整个人像条被钓住的鱼,头几乎要抵到膝盖,铁链被这股力道拽得“哐当”剧响,镣环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锁骨处那道旧伤本就没好利索,此刻被硬生生扯裂,血“噗”地涌出来,顺着锁骨窝往下淌,不是细流,是股温热的泉,在胸前积成小小的血洼,红得发亮,像颗嵌在皮肉上的红玛瑙。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迷彩服,与新冒的血混在一块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冷得像敷了层冰。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肋骨在“嗡嗡”发颤,每喘口气都像有把小刀在胸腔里搅,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却炸响着洛红的尖叫。

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扭曲成一团,嘴角咧得老高,露出白森森的牙。捏着鞭柄的指节白得像张浸了水的纸,手背的青筋暴起,蔻丹红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柄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她的声音尖得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每个字都带着刺,“真当你们那破部队能来救你?”

鞭梢被她猛地往地上一甩,沾着的血珠溅在水泥地上,像撒了把碎朱砂。“别做梦了!”她突然笑起来,笑声不是清脆的,是嘶哑的、带着恶意的,在地下室里撞出回声,“他们早把你列进阵亡名单了!现在谁还记得有个叫黄导的蠢货,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哈哈哈哈——”

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我却死死咬着牙没哼一声。右侧的肋骨还在突突地疼,像有只手在里面攥着,可胸前的血洼里,我仿佛看见了新兵连的胸牌——照片上的自己穿着崭新的军装,领口的红星亮得晃眼。洛红的笑声还在响,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比肋骨的疼更硬,比这地下室的黑暗更亮。

“啊——!”

嘶吼是从喉咙深处炸出来的,不是疼的求饶,是剧痛撕开牙关时的本能迸发。第三鞭抽在左脸上的瞬间,先感觉到的不是疼,是鞭梢倒刺刮过皮肤的“刺啦”声——那些淬了锈的铁刺像饿极的牙,死死咬住眉骨处的皮肉,没等我闭眼,就带着片温热的组织猛地掀起。

血立刻涌了出来。不是细流,是股热泉,顺着眉骨往鼻梁冲,撞在鼻尖上“啪”地散开,一半糊住左眼,一半顺着人中淌进嘴唇。嘴唇早被自己咬出了血,此刻混着新血,腥甜像潮水似的漫进嘴里,钻进牙缝时,竟带着点铁锈的涩,勾得舌根发紧。我死死闭住嘴,血沫却从齿缝往外冒,顺着下巴往下滴,在胸前的血痂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像没停的雨点。

左眼被血糊得什么也看不见,右眼的视线里,洛红的影子在晃。可我没看她,舌尖抵住上颚,尝到的不只是血——还有红土坡的味道。

是橡胶树汁的黏。那年夏天帮老乡割胶,乳白色的汁液滴在手心,黏得像没干的胶水,蹭在迷彩服上,洗了三天还留着浅黄的印,太阳一晒就发脆,像层硬壳。此刻血顺着下巴往脖颈流,黏得像那树汁,把领口的布料都粘在了皮肤上。

是野山菊的苦。红土坡的崖边长满了这花,黄灿灿的,看着喜人,摘一朵含在嘴里,苦得舌根发麻。邓班总说这苦好,“苦过才知甜金贵”,他蹲在花丛里抽烟,烟圈混着花香飘过来,苦里竟藏着点清冽。此刻血沫在舌尖打转,那苦味突然清晰起来,比山菊更烈,却也更清。

还有邓班递来的野果。青黄色的皮,像没熟的杏,他从挎包里掏出来时,果皮上还沾着红土,“尝尝,酸里裹着甜”。咬一口,酸得人直皱眉,可咽下去没多久,喉咙里就返上点蜜似的甜,像藏在石头缝里的泉。那点甜此刻就在舌尖上,藏在血的腥、山菊的苦、树汁的黏里,清得像红土坡的风,一吹就漫到心口。

“嗬……嗬……”

我喘着气,左脸的伤口像被撒了把盐,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灼痛。洛红的喘息声越来越近,鞋跟敲地的“笃笃”声慢了,带着点不稳,像耗光了力气。突然“哐当”一声巨响,鞭子被她扔在地上,铁链被这动静震得“哗啦”一颤,与鞭柄撞在一块儿,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跑调的锣和破了的鼓在合奏。

她从旗袍侧袋里掏出块丝帕,米白色的,绣着几枝银线兰草。指尖捏着帕角,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背——那里沾着我的血,暗红的点,像溅在雪上的梅。她擦得极轻,像怕蹭坏了帕子,可兰草的银线还是被血晕成了灰,看着像结了层霜。擦完左手擦右手,最后连指尖的蔻丹缝里都擦到了,才把帕子叠成小方块,塞回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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