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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红土上的残花(第2页)

地里的玉米稀稀拉拉的,秆子瘦得像晾衣绳,最高的也才到膝盖,叶片卷成了筒,边缘焦得发脆,被风一吹就“哗哗”响,像群饿瘪了的孩子在哭。最扎眼的是玉米棒子——挂在秆子上,小得可怜,最大的也没超过拳头,绿皮发皱,顶端的须子干成了褐红,像老汉下巴上没剃净的胡茬。有几穗棒子被虫蛀了,洞眼周围的皮发黑,露出里面干瘪的玉米粒,像颗颗没长熟的泪珠。

戴草帽的老汉正蹲在地里拔草,动作慢得像被太阳晒蔫了的瓜藤。他手里攥着把锈迹斑斑的小薅锄,锄尖卷了刃,木柄被汗浸得发黑,握着的地方磨出了圈亮痕。拔草时,他得先把腰弯成张弓,左手扶着膝盖,右手的薅锄才够得着地面,每拔一下,肩膀就跟着颤颤,像担着块卸不下的石头。草帽檐压得太低,遮住了眉眼,只能看见他喉结在黧黑的脖颈上慢慢滚,像吞着口咽不下的苦。

“去年山洪下来时,水裹着石头往坡下冲,”邓班的声音沉了沉,车轮碾过块碎石,车身轻轻晃了晃,“老秦拼着命往地里跑,想把那半亩快成熟的玉米抢回来,结果被石头砸了腿,躺了仨月。今年开春又旱,从清明到现在没下过一场透雨,井里的水都快见底了,他每天天不亮就挑着水桶往地里跑,一趟三里地,挑到日头晌午,也就能浇半垄。”

说到他儿子,邓班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像在数着什么:“他儿子小秦,比你还小两岁,以前在镇上开了个杂货铺,嘴甜,见谁都笑。五年前说去山那边收药材,能卖好价钱,走的时候背着个蓝布包,里面装着他娘绣的平安符。”

车驶过一道土坎,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老汉佝偻的背影上:“走了三个月,就没信了。有人说在界河那边见过他,被散兵抓了挑夫;也有人说药材被抢了,人跳了河。老秦不信,每天收工都往村口的老槐树下站半个钟头,手里攥着小秦临走时穿的那双布鞋,鞋底磨穿了,他就纳了层新布,纳得针脚密得像蜘蛛网。”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红土的腥气。我看见老汉拔完一垄草,慢慢直起身,往地头的石墩子挪——石墩上放着个豁口的搪瓷缸,里面的水只剩个底,水面漂着层红土。他拿起缸子,仰脖喝了口,喉结动了动,然后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袋,烟丝是自己种的旱烟,呛得很。火柴划着时,火苗在风里抖了抖,照亮他眼角的皱纹,像红土坡上的沟壑,深得能藏住半世纪的苦。

“就剩他一个人守着这几亩地了。”邓班的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听见,“天不亮就来,日头落了才走,比鸡还早,比狗还晚。有人劝他,这地别种了,去镇上找个活计,他说‘小秦回来要是看不见玉米,该着急了’。”

车渐渐远了,老汉的身影缩成个小黑点,蹲在红土地里,像块生了根的石头。玉米叶还在风里响,红土还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亮,可那片地突然变得很重——重得像老汉攥在手里的烟袋,像他纳了又纳的布鞋,像那句“小秦回来该着急了”,压在红土坡上,压在无数个日出日落里,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车开过那道土坡时,车身轻轻晃了晃——坡是红土堆的,被雨水冲得沟壑纵横,像头脱了毛的老兽趴在路边。坡下的窝棚就在这道“兽脊”的阴影里,一眼望过去,竟和慧芳说的那个没两样。

竹片搭的架子歪歪扭扭,最粗的几根是从老槐树上锯的,树皮还没剥净,裂着道深缝,像道没愈合的伤口。细竹条更可怜,有的被虫蛀了洞,有的被晒得发脆,风一吹就“咯吱”响,像随时要散架。架子上蒙着的化肥袋是绿的,却被晒得褪成了灰,边角烂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的竹条,风灌进去时,袋子鼓得像只泄了气的绿皮球,“呼嗒呼嗒”地拍着竹架,倒比谁都卖力地证明自己还“撑着”。

窝棚前的空地上,扯着根锈铁丝,上面晾着些衣裳。哪是衣裳,分明是几块褐色的破布——料是最粗的麻袋布,被汗渍浸得发硬,被红土染得发黑,看着比没洗过的还脏。有件小褂子该是孩子穿的,袖口磨出个圆洞,边缘的毛边被风吹得直颤,衣摆也撕了道口子,用粗麻线胡乱缝着,针脚歪得像条爬动的蜈蚣。它被晾在个断了腿的木架上,木架用石头垫着才勉强站稳,小褂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不是轻快的飘,是带着委屈的抽噎,真像个被丢在路边、没人管的孩子在哭。

窝棚门口的石头上,蹲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布衫是洗得发白的靛蓝,领口烂了,露出里面的粗布小褂,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晒得和红土一个色。她的裤脚也卷着,露出的小腿上沾着层红土,像刚从地里钻出来,脚踝处有道深褐的疤,不是平整的伤,是坑坑洼洼的圆,像被野狗啃过似的,边缘还结着层硬痂。

她正捶衣裳。手里的木槌是硬杂木做的,柄被磨得发亮,能照见模糊的人影,顶端裂着道斜缝,用圈枯黄的草绳缠着,绳结处磨得发毛,一看就用了好些年。木槌砸在块青石头上,“砰、砰”的响,隔着车窗都能震得耳膜发紧。她捶得很用力,每一下都把胳膊抡得老高,木槌落在衣裳上时,能看见布上的土渣簌簌往下掉,可捶不了几下,就得停下来直腰——她的背弓得像张拉满的弓,右手按在腰上,左手撑着膝盖,“哎哟”地轻哼一声,指节在腰上慢慢揉,揉了好一会儿,才又咬着牙拿起木槌,只是这回,力道明显轻了些。

“她家男人原是马帮的。”邓班的声音低了些,方向盘打了个小弯,避开路上的土块,“去年冬天过界河,遇上散兵了。货是刚收的药材,全被抢了,男人为了护着马队,被枪子儿打中了,掉进界河的冰窟窿里,连尸首都没捞上来。”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红土的腥气。我看见女人捶完衣裳,把那块破布拧干,水顺着布角往下滴,落在红土里,洇出个小小的黑印。她蹲下身,从窝棚里拎出个豁口的瓦盆,往里面倒了点浑浊的水,又从怀里掏出块干硬的窝头,掰了半块,塞进嘴里慢慢嚼,另半块用布包着,小心地放进窝棚——该是留给孩子的。

“男人走后,她就带着俩娃在这儿搭了窝棚。”邓班的目光落在女人身上,像带着点疼,“去砖窑给人缝麻袋,缝一个挣五毛。麻袋是粗麻布,线是浸过桐油的硬麻线,她的手指头被勒得全是血口子,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渗着血,可她总说‘多缝一个,娃们就能多喝口糊糊’。”

车慢慢驶过土坡,女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可那“砰砰”的捶衣声,那“哗啦啦”的布响,好像还缠在耳边。我望着那片窝棚,望着那抹在红土里缩成小点的蓝,突然觉得眼睛发涨——原来这红土坡上,有这么多“撑着”的人,用破布、用木槌、用道不清的苦,把日子往起缝,往起捶,哪怕缝成块破布,捶出满身伤,也不肯松手。

车拐过那道土坡弯时,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突然变得尖锐——不是“咯吱”的钝,是“嘎啦”的裂,像谁用牙咬碎了块冻硬的红土疙瘩。碎石子被碾得翻卷,有块带着尖棱的石片弹起来,“啪”地撞在车底盘,震得车厢里的空气都跟着颤。视线刚钻出土坡投下的阴影,就看见路边蹲着几个孩子,像被狂风扯断的蒲公英绒球,轻飘飘落在红土上,风一吹就晃,却又死死钉在原地。

红土被晒得泛着层白亮的光,烫得能煎熟鸡蛋。脚往地上落时,能听见“滋滋”的轻响,像土粒在高温里炸裂。孩子们就蹲在这片滚烫的脆土上,最大的男孩不过十岁,光脚踩在碎石堆里,脚趾蜷得像只攥紧的小拳头——不是怕疼,是疼得早就麻了。脚趾缝里嵌满了红泥,是那种黏在皮肉上、用水泡半天也搓不掉的沉,泥块被汗水泡得发涨,把趾甲盖都染成了深褐,像嵌在指头上的血痂。脚后跟裂着道血口,旧伤的痂刚结了层薄皮,新的血又从裂口里渗出来,把周围的红土浸成了暗褐,像块被踩烂的桑葚。他扒土时,脚跟每蹭一下地面,那道伤就跟着颤,可他眼皮都没抬,只是把铁丝往土里插得更深些,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手背上的青筋像条细蛇,在晒黑的皮肤下游动。

他们手里的细铁丝,是从废弃的马帮货箱上硬掰下来的,锈迹斑斑的杆上还留着货箱木板的划痕,尖端被磨得发亮,该是磨了好几天——磨的时候大概也扎过手,因为铁丝中段缠着圈破布条,布条上沾着暗红的印,像没洗干净的血。铁丝在红土里“沙沙”地扒拉,带起的土粒打着旋儿飞,落在孩子们的裤腿上。那裤腿短得可笑,露出的小腿被蚊子叮得全是红疙瘩,有的被挠破了,结着层浅黄的痂,痂上又落了层红土,像撒了把细沙。有个孩子的裤脚烂了个洞,露出的膝盖上结着块紫黑的瘀青,该是昨天摔在石头上撞的,瘀青边缘还沾着根干枯的草叶,随着他扒土的动作轻轻晃。

“看!”一声脆生生的喊突然炸开,像颗小石子投进死寂的红土坡。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猛地站起来,辫子梢的红布条沾着红土,随着她的动作甩得老高,布条末端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白棉线。她举着手里的铁丝,尖端挂着只蚂蚱,绿褐色的,翅膀被铁丝穿了个洞,半耷拉着,后腿还在徒劳地蹬,触须有气无力地晃,像根快断的线。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鼻尖沾着的土粒,像撒了把细沙,可眼睛亮得惊人,像浸了晨露的黑葡萄,葡萄里映着那只垂死的蚂蚱,也映着身后几个孩子的脸。

其他孩子立刻围上去,最小的那个才刚到男孩腰际,踮着脚往铁丝上瞅,凉鞋的鞋带断了根,鞋帮磨得卷了边,露出的脚后跟沾着片干硬的红土。最大的男孩伸手想碰,被小姑娘偏头躲开,辫子梢的红布条扫过男孩的手背,引得一阵哄笑。那笑声脆得像山涧的水,“咯咯”地撞在红土坡上,溅起细碎的响,可刚飘出两丈远,就被风卷着散了——散得比烟还快,快得像从没存在过。笑声停了,孩子们的脸也跟着沉下来,刚才亮着的眼慢慢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火星,只剩下红土坡的寂静,比刚才更沉,压得人胸口发闷。

邓班往窗外偏了偏头,军绿色的袖口蹭过玻璃,留下道浅灰的痕,像谁在玻璃上抹了把红土。“那是老马家的娃。”他的声音压得比车引擎的嗡鸣还低,像怕惊了那些孩子,“他爹前年被散兵抓去当挑夫,那天正背着半袋玉米往镇上换盐,被三个穿黑袄的堵在界河边。听说他爹攥着扁担不肯放,被枪托砸了后脑勺,拖走的时候,玉米撒了一地,红土上滚得都是,像撒了把碎金子。”

车驶过孩子们身边时,我看见最小的那个孩子正蹲在地上,用手指抠着红土里的草根。草根细得像线,上面沾着层薄土,他把土抖掉,就往嘴里塞,慢慢嚼着,嘴角沾着的土像没擦净的奶渍,嚼着嚼着,眉头皱了皱,该是草根太涩,可他还是往下咽,喉结动了动,像吞了块小石头。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已经把蚂蚱装进了个破玻璃瓶,瓶底还留着点浑浊的水,该是早上从坡下的泥坑里舀的,水面漂着层红土。她举着瓶子跟在男孩身后,蹦蹦跳跳的,辫子上的红布条扫过地上的碎石,发出“沙沙”的响,像只受伤的小兽在低吟。

“他们娘去年染了瘴气。”邓班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刚开始只是早晚咳嗽,咳得背都驼成个虾米,后来咳得痰里带血,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眼睛都眯成条缝。想去镇上找大夫,可家里连半袋玉米都凑不齐——她男人被抓时,家里最后点粮食都撒在了界河。有回我巡逻路过,见她蹲在窝棚门口,手里攥着片晒干的枇杷叶,往嘴里塞,嚼得嘴角都是绿沫,说‘这叶子能治咳’。”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没撑到秋收,一个夜里就没气了。孩子们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她蜷在窝棚角落,手里还攥着那片枇杷叶,叶边都被捏烂了。”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股红土的腥气,混着孩子们身上的汗味——不是干净的汗香,是汗渍混着泥土、几天没洗的馊,呛得人鼻腔发酸。我望着他们渐渐远了的身影:最大的男孩走在最前,手里的铁丝在红土里拖出浅浅一道痕,像条没写完的路;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玻璃瓶,时不时停下来晃两下,看蚂蚱还动不动;最小的那个跟在最后,时不时弯腰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塞进裤兜,裤兜破了个洞,石子又从洞里滚出来,他捡了三次,最后索性把石子攥在手里,小手攥得紧紧的,指缝里漏出点红土。

那阵脆生生的笑早就散了,可红土坡上仿佛还留着点余响,混着铁丝扒土的“沙沙”声、蚂蚱蹬腿的“簌簌”声、孩子们光着脚踩过碎石的“嗒嗒”声,像首没唱完的童谣,调子是苦的,词是涩的,可唱的人偏偏带着点认真,像在说“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

车开出去老远,我回头望了眼,那几个小小的身影还在红土里动,像几粒掉在红布上的黑纽扣,小得可怜,却又执拗地亮着。红土漫过他们的脚踝,漫过他们的膝盖,像要把他们慢慢吞掉,可他们每走一步,都在红土上留下个浅浅的印,像在说“我们在这儿呢”。

我突然想起小兰攥在手心的那朵纸花。是从作业本撕下的最后一页,米白的纸被她掌心的汗浸得发潮,边缘卷成了硬挺的小筒,像被揉皱又强行展平的哭脸。红铅笔是借的,笔芯早就磨秃了,她趴在窝棚的泥地上涂了整整半夜——花瓣边缘出了老大一块边,红痕顺着纸纹往下洇,弯弯曲曲的,像她发烧时从嘴角淌下的血。她攥得那样紧,指腹的薄茧嵌进纸纹里,把“小兰”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捏得发皱,笔画里还卡着砖窑的黑灰,是她白天捡碎砖时蹭上的,擦了半宿也没擦掉。纸花背面粘着半片紫菀花瓣,早枯成了褐黄,边缘卷得像只死去的蝶,却被她用舌尖的唾沫粘得牢牢的,粘了又掉,掉了又粘,直到晨光爬上窝棚顶,花瓣终于在纸上结了层硬壳,像怕风一吹就散了——就像她爹,像那棵被烧掉的木瓜树,像那些夜里突然灭了的灯。

有回我趁她睡着,轻轻掰开她的手想看看那花。刚碰着纸边,她突然攥紧了,指节泛白,嘴里嘟囔着“爹的草蚂蚱”,睫毛上还挂着泪,像挂着层没化的霜。那朵花被她攥得变了形,红铅笔的粉末蹭在她掌心,洗了三天都没褪,像道浅淡的血痂,提醒着谁她曾那样用力地抓住点什么。

又想起小琴胳膊上的砖棱印。不是新伤,是旧痕叠着新伤,紫青的瘀青底下泛着黑,像块在冰里冻了半宿的肉。砖棱子硌出的三道平行浅沟清清楚楚,沟底泛着死白,是最嫩的皮肉被磨掉了层,周围的皮肤绷得发亮,沾着的红土渣嵌在肉里,像撒了把没烧透的火炭。她总爱把胳膊往身后藏,吃饭时用袖子盖着,搬砖时袖口往下滑,那印子就露出来,被砖窑的火烤得发亮,像块烧红的烙铁嵌在肉里。

有天在砖窑见她帮慧芳搬碎砖,一块尖砖棱子突然刮过那道旧伤,血珠“啪嗒”滴在砖上。她“嘶”地吸了口气,却猛地把胳膊往后背,咬着嘴唇往推车上摞砖,砖摞得歪歪扭扭,她也没敢停。慧芳回头看见,伸手想摸她的胳膊,她突然往旁边躲,说“娘,不疼”,声音脆得像碎玻璃,可指尖在印子周围捏了又捏,指节泛白,捏出几道新的红痕,像在按捺什么——按捺那钻心的疼,按捺想放声哭的冲动,按捺怕娘看见会掉泪的慌。

夜里我路过她们的窝棚,听见里面有“沙沙”的响。扒着竹片缝往里看,小琴正背对着门,用衣角蘸着浑浊的水擦胳膊,擦到那道印子,动作猛地顿住,肩膀轻轻颤,却没出声。慧芳躺在旁边,呼吸粗重,像是睡着了,可我看见她的手在草堆里摸索,最后轻轻搭在小琴的背上,指尖在那道印子上方悬了悬,终究没敢落下,只把草堆往女儿身边拢了拢,像怕风从竹缝钻进来,吹疼了那道伤。

原来慧芳一家不是孤例。

红土坡上,还有无数个“慧芳”。像砖窑边捶衣裳的那个女人,木槌柄被她攥得发亮,能照见自己佝偻的影子,顶端裂着道深缝,用枯草绳缠了又缠,绳结处沾着暗红的印,是她缝麻袋时被麻线勒出的血。每砸一下石头,她的腰就跟着颤,像棵被狂风压弯的芦苇,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条挣扎的小蛇。可她捶完衣裳,总会从窝棚里摸出半块干硬的窝头,掰成三瓣,往最小的娃嘴里塞两瓣,自己嚼着剩下的一瓣,就着草根往下咽,嘴角沾着土也笑得踏实——那笑里藏着什么呢?藏着被抢去的货?藏着冰窟窿里没捞上来的男人?还是藏着夜里娃们饿醒时,她往他们嘴里塞的草根?

像老秦家的媳妇,男人守着半亩旱田不肯走,她就天不亮去界河边割芦苇。芦苇叶像刀子,割得她手心全是细口子,血滴在河水里,晕开朵小红花,随波漂远,像她那些没说出口的哭。她把芦苇编成筐,编到手指发僵,编到夜里疼得睡不着,就坐在窝棚门口搓手,搓得血痂裂开,再结新痂。换回来的盐巴,她总撒在孩子们的稀粥里,自己的碗里干干净净,说“咸了,就不觉得饿了”。有回我见她偷偷舔了口沾着盐的手指,眉头皱得像团拧干的布,却还是把盐罐往娃们那边推了推。

也有无数个“小兰”“小琴”。像路边扒蚂蚱的那个孩子,铁丝尖戳破了他的拇指,血珠滴在红土里,洇出个小小的黑印。他却举着那只半死的蚂蚱笑得露出豁牙,牙床上还缺着颗门牙,是去年饿极了啃石头硌掉的。“烤着吃,能顶半个窝头。”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星,可我看见他另一只手正往嘴里塞着草根,根须上的土没抖干净,噎得他直翻白眼,却没舍得吐出来。

像窝棚前编草绳的小姑娘,草叶割得她手心全是细口子,血珠沾在草绳上,干了就成了道暗红的痕。她把绳结打得紧紧的,每打一个就数一声,数到“一百”,就往怀里掏块皱巴巴的糖纸——是去年过年时捡到的,玻璃糖纸早被摸得发乌,却被她夹在作业本里,压得平平整整,像片不会谢的花。“多编一尺,能换块糖。”她跟旁边的弟弟说,可我知道,砖窑收草绳的老汉昨天说过,这绳太细,要打五折才给半块糖。她弟弟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把草绳往弟弟手里塞了塞,说“你编,姐去捡柴火”,转身往坡下走时,我看见她偷偷揉了揉肚子,背影瘦得像根被风吹弯的草。

他们的日子,真像被太阳晒硬的红土。表层的土块脆得像块受潮的饼干,风一吹就碎,用手一捏,簌簌掉渣——是慧芳搬砖时磨破的掌心,血珠滴在砖上,红得跟她篮沿的布条一个样;是小琴胳膊上消不掉的砖棱印,紫青里藏着砖窑的火,藏着夜里偷偷抹的泪;是老马家娃脚后跟裂着的血口,红土嵌在肉里,走一步扯着疼,却还要跟着哥哥往玉米地钻;是无数个被枪子儿惊碎的夜,被山洪冲垮的田,被疾病掏空的家,碎得像界河边的芦苇,风一吹就散,连影子都留不下。

可碎土底下,总有些东西在悄悄扎根。是小兰纸花上不肯褪色的红,红得发暗,像她爹牌位上压着的那块石头;是小琴帮娘捡碎砖时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像在攥着点什么不肯放;是砖窑女人捶衣裳时木槌砸出的“砰砰”响,每一声都像在跟命运较劲;是孩子们扒到蚂蚱时那阵脆得像山涧水的笑,笑得快,散得更快,却在红土坡上留下点活气,像野草在石缝里钻。

这些根扎得浅,却扎得韧,顺着裂缝往下钻,往深处去,带着血,带着泪,带着红土的腥。它们等一场雨,等一阵风,等一个没枪声的黎明,想顶开碎土,冒出点绿——可这绿会是什么呢?可能是棵被踩过的野草,刚冒头就被马蹄碾了;可能是株没被虫蛀的玉米苗,结出的棒子还没拳头大;可能是孩子们课本上刚学会的“和平”两个字,方方正正的,像一家人围坐的暖,可他们连课本都快翻烂了,还没见过真正的“和平”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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