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行吧?”
“大当家的觉得什么得心应手,就使用什么。”大布衫子说。
“那就定了,用将军。”
大布衫子心想,大柜变化的不止赌具,恐怕还有那张桌子,于是试探说:“定下来用将军,我安排摆观音场……”
“不!”果不其然,天南星说,“观音场不摆了。”
“不摆了?不和他……”
“嗯,我还照常跟祁二秧子过手。”
大布衫子料到大柜变卦,他决定要摆观音场时的心情同现在大不一样,说天壤之别也成。那时还没有见到过铁匠的女儿,也没突发攻心翻。祁小姐会治并且治好了他的攻心翻,把他的报复计划给颠覆,挑开的不只是一个血疱,放掉了蓄积已久的黑色仇恨。现在,他不可能按原来的计划,强制脱掉衣服的祁小姐当赌桌,赤裸在众人面前。大布衫子倒是想大柜使出浑身解数取胜,赢对他来说已经超出预期——替舅舅报仇。
天南星不是反复无常、轻易就改变主意的人,今天事出有因。患上怪病,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绺子的商先员火速下山请大夫,是否顺利请到,然后能否顺利上山来,最后是否治好病都是未知数。在此关头,一个小女子成了自己的救星,将信将疑中她创造了奇迹,治好了自己的病。被绑来的票做了这件意义非凡的事情,一切有了改变。他心里很感激她。感激这东西有时很奇妙,它会把人引到意想不到的境地,动摇他的信念,或者直白地说扒开一道铁律的口子——可以接触女人。拉杆子起局起,他规定自己的绺子恪守七不抢八不夺,具体到拿攀(交媾)、妯娌并肩子一律大刑炸鸡子伺候,当然包括领导层的娶压寨夫人什么的。大概有人提出疑问:胡子的性事如何解决?天南星清楚自己的弟兄不是一群阉人,裆里长着那嘟噜玩意儿不是摆设,总要用的,因此规定撂管(临时)解散、猫冬时可以逛道(逛窑子)。
祁小姐的突然出现会不会改写天南星绺子的历史?暂时还不能定论。大柜急于决定的眼前事情——明天那场赌,进行还要进行,细节需要做改动。赌桌照摆,是一张木制的桌子而不是祁小姐赤裸的躯体。
大布衫子说:“我听懂了,台子(赌桌)继续摆,只是不摆观音场。”
“对。”
“哦,我看,要不就取消这场赌吧。”大布衫子说,他的想法是给大柜一个台阶下,张罗绑来人不好意思出尔反尔,“大当家的,本来你跟祁铁匠的仇也算不得什么仇,充其量是拐把子仇。”
胡子大柜赞同水香的用词,拐把子仇。直接仇恨,间接仇恨,拐把子仇属于后一种,是舅舅输的钱,跟外甥没有丝毫关系。说是拐把子仇都牵强,根本谈不上仇恨。天南星自然不这么看,恋舅情那样弥漫充血,他果真当成了自己的仇恨,寻找毁掉舅舅的赌徒像大地震需要积蓄几百年的能量,十几年里他不断地积蓄,八级地震——绑票开始,破坏力有多大,评估在赌博后做出。天南星说:“仇还是仇,我在我舅舅坟头说的话你忘了?报,一定报。”
“肯定能赢他?”
“这回赢不了还有下回,总之我不能放过他。”天南星决心很大,打响窑吃大户的口号以外,大概就是这个为舅舅报仇,说雪耻更为贴切。
“大当家的跟他挑明了吗?”
“嗯,只说代替我舅跟他赌一场。”
大布衫子还想知道祁二秧子的反应,胡子大柜说:“兔子愣。”
兔子愣是发愣的诙谐语,也可说成放傻。大布衫子想想铁匠铺掌柜一定丈二和尚,这是哪儿跟哪儿?兴顺茂粮栈倒闭多年,那个毛老板被人们淡忘,荒冢一堆、骨头渣子烂净,忽然站出来一个毛老板的外甥,声称要替舅舅赌一场,见鬼了吗?他说:“跟他赌博的人太多,他未必还有印象。”
“有,肯定有。”天南星说他从铁匠的表情里看出来,他表明道,“兄弟,我们必须分开裆,祁二秧子是祁二秧子,祁小姐是祁小姐。”
大当家的心里如何分的,为什么这样区分祁家父女动机很显然,作为绺子里的军师水香一眼便看出所以然。往下是如何支持大柜,帮助他圆梦。那个梦是什么?从铁匠铺掌柜手里赢来他的女儿,父亲输掉自己心爱女儿将会是啥心情,输了的赌徒灰溜溜逃下山,赢家心安理得地处理“赌资”,绑票计划圆满完成。
“搓吧祁二秧子,就像当年他搓吧我舅,搓吧死他!”天南星咬牙切齿,他说,“让他尝尝输光的滋味。”
“祁掌柜要是真输了,会不会跳崖?”大布衫子说。
“不会,他没我舅那样刚条。”天南星说。
胡子大柜的话需要说明一下,输光财产的舅舅自杀他无比悲痛,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很壮烈,从容将万贯家财押上赌桌,也凛然将头颅塞入绳套,铁匠铺掌柜做不到,输掉女儿带着内疚,觍脸苟活在世上。
“跟他说明用祁小姐做赌注?”
“我明确告诉他了。”
大布衫子多了一个心眼,告诉祁二秧子这件事他会不会想不开,寻短见什么的。水香建议夜里派人看好铁匠铺掌柜。
“对,他歪鼻子(死)了我搓吧谁去呀!”天南星说。
四
绺子内设立牢房,也称小号,目的为惩罚违反绺规的人,局限错误轻微,如犯大罪处死绝不手软。当牢房的窝棚比较其他窝棚结实,门故意修矮,让人迈入门槛便低头,犯了错就得低头认罪。窝棚巧妙地利用一个浅山洞——岩石凹进去地方,远处望去酷像拙燕做的粗糙燕窝(做窝分成巧燕和拙燕,巧燕的窝精细漂亮,全封闭留一出口;拙燕窝半只碗似的贴在檩子或墙壁上。两种燕子筑窝地点明显不同,巧燕在户外房檐下,拙燕则在室内,弥补结构风雨侵袭的缺欠。)。
“进去吧!”啃草子说。
祁二秧子低头进窝棚,随后门从外边关上,听见锁门声。他问:“别上锁啊,我拉撒尿咋办?”
“劈山(大便),甩条子(小便),你喊一声,我给你开门。”胡子在外面说。
祁二秧子怒火烧到半截熄灭,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土匪老巢,讲究什么呀,什么屈都得受。他站着直不起来腰只好坐下来,想朝外看,在门板上找到一个风干裂开的缝隙,细窄的缝隙决定视野的范围,一个窝棚的半面墙和两棵树干部分,近处是一片青草,像是有几朵蓝色小花,其中一朵还凋谢了。他想看见站岗的胡子,弄清他在哪个位置,角度的关系他没见到啃草子。
明确了胡子绑票的目的,下面就是如何应对。胡子大柜天南星是兴顺茂粮栈老板的外甥,这不得不让他回忆同自己交过手的赌徒,毛老板印象深刻他容易想起来,三个理由才使兴顺茂粮栈老板没像烟云一样从祁二秧子记忆中飘走。第一个理由,多次同毛老板过手;第二个理由,赌注最大的人;第三个理由,赌输兴顺茂粮栈,毛老板上吊自杀。
从这场豪赌看,赢了兴顺茂粮栈这样一大笔财富,祁二秧子早该成为富翁。其实不然,他从四平街逃向三江县时身上的几根金条还真没一分一毫是毛家的钱。兴顺茂粮栈的财产哪儿去了?转眼被他输,谁赢去了他甚至都记不清。赌徒的手,死亡之门,人们都这么说!它不是一直灰暗,曾有的辉煌,大笔赌注赢到手,如毛老板的兴顺茂粮栈,可是留不住,转眼水一样从指间流走,到头来赌徒还是穷光蛋。祁二秧子不是在十年前急流勇退——明智地收手,也难逃天下赌徒的最终悲惨下场。
同兴顺茂粮栈毛老板那场赌似乎没什么特别,好像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在四平街满铁附属地日本人开的赌场内进行。那条街赌博中国警察无权干涉,不然抓赌什么的玩不消停。
大概同毛老板推的牌九,最后就把他赢了。记忆最深的是离开赌场时,局东那个日本人送他一把雨伞,外面下着雨。再后来听一个赌徒对他说,毛老板死了。祁二秧子没感到惊讶,淡淡地问:什么病?赌徒说:上吊。祁二秧子说活得好好的寻死?上吊干什么呀?赌徒说毛老板活得好什么,兴顺茂粮栈都输给了你,没活路才上吊的。那一时期祁二秧子血液比蛇血还凉,他冷漠地说:心这么窄,上不了场!然后,他把一个叫毛老板的赌徒淡忘,直到胡子大柜天南星提起,他才想到他。
做赌徒时他不会太把天南星的话当话,想玩就玩,你说怎么玩吧?可是现在,血管里液体温热起来,人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容易穿破,会是怎么样?就如眼下这个样子,他最多想的是自己的女儿,她将受到怎样伤害,最忧心的是她的命运。过去在赌场上,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清净,眼里只剩下赌具,一心无挂地玩耍,赢来的是什么他不在意,快乐时刻在玩耍过程中。现在,必须赢才保证女儿不被碰破皮!要做到这一点有多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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