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燮定时看了郑修手里的物证很久,舒了一口气。他拿下了那封军令状。郑修为首的团体,是广平军中一霸,他们的父辈,均为朝廷之中的肱股之臣,是太后与官家的左膀右臂。今夜兵行险着,广平军上下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乎无人发觉,即便发觉也无人前来警醒,更加无人拔营前往侠客峡,樊燮已经明白了。与郑修等人一样,在这军中,没有人愿意陪着细柳营那支战意昂然的先锋去冒死拼杀。今夜一战过后,大雍朝,恐将再无那等血性男儿了。“细柳营已殁,驰援。”樊燮垂头丧气,下达了一道指令。雨势瓢泼,峡谷早已不见了月亮。谢寒商在一堆白骨之中奄奄一息,胸膛起伏,呼吸闭塞,血液从身体里溢出,好像有流干的趋势,要将他皮肉之内所有污浊之物,与水流一起化尽。断枝残柯和着磅礴的雨水,冰凉刺骨,气势浩瀚地砸在未僵的躯体上,疼痛是模糊的。云层被眼前密集厚重的雨水扭曲,好像蛆虫爬行的影子,凄迷之中有分诡谲。铁凛发了疯要在堆积上万的尸首里翻出他最想找的那一个。“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的执念。他输了谢寒商很多次,但他很难相信,谢寒商会蠢到如此地步,今夜白白断送性命于自己手中,所以他一点要找到这位大雍将军的尸体,确认谢寒商已经死透,后顾之忧已除,否则就不肯离去。有人劝他:“将军,雨势太大了!这里早就没有活口,回去吧!”铁凛充耳不闻。但雨势太大,侠客峡山头的枯枝败叶早已随着积水往下流,不时便有山体垮塌,泥流混杂着石块,已经冲倒了不少翻寻尸首的北人兵。铁凛眼睁睁看着山头一块巨大的滑坡即将俯冲而下,再不撤出峡谷,只怕自己仅剩下的一万残兵也将葬送于此,终于下令:“撤离!全军撤离!”北人兵将面对天地浩然充沛的伟力选择落荒而逃。谢寒商的耳膜中,听到马蹄撤退的轰隆隆的声音,远去,湮没无闻。什么也听不到。他闭上了眼,对他而言此刻便死了似也不错。然而黎明时,东方显现出一丝幽暗的灰白,雨丝泷泷,尸骨自泥流里若隐若现。谢寒商没有死。他不知,身体内有多少血,流干了也不会死。寒濑无声。谢寒商喘出一口泥水封堵的浊息,不顾身上刀剑贯穿的刺痛,爬向倒在身旁的少年。少年睁着一双眼,从已经僵直木化的眼瞳之中,仿佛仍能看见他临死之前的震怒、幽愤、默哀。他有多痛?谢寒商心脏紧缩,颤栗的手指,轻抚过少年不能瞑目的眸,将他的眼皮阖上。满地死尸。到处都是雨,和山上冲刷而下的水流形成的水涡。谢寒商站起身,眺望尸山血海,全是与他交付过后背的同袍,曾一同庆功助兴,一同杀敌于先,一同斩敌军首级,夺敌军王旗。谢寒商甚至一丝哀恸都没有,踉踉跄跄跋涉了一步,膝盖又没入松软的湿泥里,再也提不起来。高高在上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你不是说,铁凛不是你的对手么?”“你不是很有自信么?谢寒商,跌入泥淖的滋味如何啊?”他回头,狼藉斑驳的战甲沿着肩骨滑落。郑修正站在峡口。谢寒商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还有一口气,双眼泛出戾气,提起孙则的断枪,冲出侠客峡,报复发泄地打断了郑修的一条腿。在郑修躺在地上嗷嗷惨叫的时候,樊燮现身,皱眉盯着谢寒商几眼,在谢寒商猩红的双眼那无声的质问之中,樊燮沉声命令:“将其捉拿。”被押解的谢寒商伏地大笑。断腿的郑修捂着残腿叫骂:“杀了他,大帅,将他凌迟处死!哎呦!”谢寒商呕出一口浓血,嘲弄地引颈。已灰之木,何惧区区军法。只是,战死的八千细柳将士,得不到一个答案吗?樊燮闭眸持凝,挣扎着做出了裁决:“将谢寒商,以,军法处置,待我奏报天子,便,革除其定远将军一职。”郑修不甘:“难道我的腿就这么……”樊燮暴怒喝:“这里是九原!”喝止郑修,转而挥袖,对谢寒商沉嗓命令:“带下去,行刑。”谢寒商被押解的广平军于泥泞里连根拔起,双手反剪,套上铁索,他的眼球充斥血影,大笑如哭。“大帅!你何止负我,你负君负国,负黎民百姓!”究竟是为何?“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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