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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夜,终于在天明前渐渐止歇。晨曦透过窗棂上的冰花,在显阳殿内投下斑驳清冷的光斑。曹叡几乎是睁着眼度过了后半夜,眼底的青影又深重了几分,但神情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比前几日刻意维持的淡漠更加空洞。
黄皓小心翼翼地伺候洗漱更衣,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身上那不同寻常的死寂。不是麻木,而是仿佛所有鲜活的气息都被抽空,只剩下一具按照既定程序运转的躯壳。昨夜那滴泪,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外露的情绪。
早膳摆上,是清淡的粥品和几样小菜。曹叡安静地吃着,动作机械,咀嚼缓慢,仿佛进食本身也是一种需要耗费心力的任务。黄皓侍立一旁,心中惴惴,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用罢早膳,曹叡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书案前,而是在暖榻边站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松枝上。片刻后,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黄皓。”
“老奴在。”
“今日……朕想写字。”曹叡说,顿了顿,补充道,“不临帖。朕自己写。”
黄皓微怔,随即应道:“诺。老奴这就准备。”
很快,书案上铺开了上好的素白宣纸,砚台中墨汁新研,狼毫小楷笔也已备好。曹叡走过去,在案后坐下,提起笔,却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他盯着洁白的纸面,眼神幽深,仿佛在凝视着某个不可知的未来,又或者是在与内心某个激烈冲突的念头对峙。
黄皓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终于,笔锋落下。没有诗句,没有文章。曹叡写的,是一个又一个单独的、毫无关联的字。起初是一些常见的字,如“天”、“地”、“君”、“臣”、“父”、“子”,笔划平稳,但力道沉滞。渐渐地,字迹开始变得潦草,笔锋时而凌厉如刀,时而虚浮若游丝。
“囚”、“困”、“网”、“笼”、“冰”、“火”、“忍”、“等”、“疑”、“惧”……
这些字毫无章法地散布在纸面上,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墨迹时而干涸飞白,时而浓重欲滴,将一张素纸涂抹得如同混乱的心绪图谱。曹叡写得很专注,额头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握笔的手背青筋隐现。
黄皓看得心惊肉跳。他伺候皇帝多年,深知陛下心性隐忍,即便在当初得知司马懿彻底掌控朝政时,也未曾在笔墨间流露出如此直白而激烈的情绪。这已近乎是一种失控的宣泄,虽然无声,却比任何嘶喊都更加触目惊心。
最后,笔锋在纸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巨大的、墨团般的污迹,几乎洇透了纸背。曹叡的手臂颓然垂下,笔尖滴落的墨汁在纸上溅开一小片。
他盯着那团墨迹,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半晌,他抬起头,看向黄皓,眼神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后又重新凝固,变得更加幽暗坚硬。
“烧了。”他淡淡地说。
黄皓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满混乱字迹的宣纸从案上取下,团成一团,投入一旁的铜盆中。火舌很快舔舐上来,纸张蜷曲、焦黑,化为灰烬。殿内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纸张燃烧特有的气味。
曹叡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黄皓。阳光照在他瘦削的肩背上,勾勒出一道孤绝的轮廓。
“黄皓,”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你可知,宫中旧例,腊月廿三祭灶之后,各殿便陆续开始洒扫除尘,预备新年?”
黄皓不明所以,恭敬答道:“回陛下,老奴知道。此为宫中定例,以示除旧布新。”
“嗯。”曹叡轻轻应了一声,“显阳殿……也该洒扫了。年深日久,角角落落,想必积了不少灰尘。有些地方,或许连你也未曾仔细清理过。”
黄皓心中一动,隐约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谨慎答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陛下静养,恐惊扰圣体。且按例,殿内洒扫,尤其陛下寝处,需得内侍省安排专人,且有时辰限制……”
“不必惊动内侍省。”曹叡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朕不喜外人过多出入。就从明日开始,你带着殿内几个信得过的、手脚麻利又嘴严的小内侍,慢慢清扫。先从外间书房、偏殿开始,最后再到朕的寝处。记住,要仔细,每一处书架背后、箱柜底下、墙边榻角,都要清理干净。尤其是……那些存放旧物、或者平日里不常动用的角落。”
他转过身,看着黄皓,眼神平静无波:“朕想看看,这显阳殿尘封之下,到底都有些什么。也算是……辞旧迎新了。”
黄皓心头剧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此事……此事是否……”他想说是否太过冒险,是否可能授人以柄,但话到嘴边,看着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又咽了回去。陛下此举,绝非真的只是为了清扫除尘!这是要借“洒扫”之名,在司马昭严密的监控下,对显阳殿进行一次彻底的、不引起怀疑的“自查”!或许,是想确认殿内是否还有父皇留下的、未被发现的隐秘?或许,是想看看在那些被忽略的角落,能否找到一丝与外界联系的缝隙?又或者……只是想在这令人窒息的囚笼中,通过这种有限度的“主动”行为,来证明自己还未完全麻木,还未放弃寻找生机?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这都是一步险棋。司马昭的人虽然可能“松懈”,但绝不会对皇帝寝宫的异常动静视而不见。大规模清扫,人员进出,翻动物品……这些都是极易被监控和解读的行为。
“黄皓,”曹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违逆的力度,“朕只是想让这屋子干净些,透透气。你……明白吗?”
黄皓抬起头,对上皇帝的视线。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深藏的疲惫,看到了冰冷的决绝,也看到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近乎恳求的微光。陛下不是在和他商量,而是在交付一个任务,一个可能带来风险、但也可能是唯一能打破这死寂僵局的任务。
良久,黄皓深深叩首,额头触地,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两个字:“老奴……明白。”
“起来吧。”曹叡的声音缓和了些,“谨慎些,慢慢来,不必赶工。一切……如常即可。”
“诺。”
黄皓起身,垂手而立,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从此刻起,显阳殿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之下,将掀起一丝微澜。而这微澜,最终会引向何处,是破冰的生机,还是加速覆灭的漩涡,他不敢去想。
曹叡重新走回书案前,拿起另一张干净的纸,提起笔。这一次,他落笔沉稳,写下的是一句《诗经》中的句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字迹端正,力透纸背,再不见之前的狂乱。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宣泄,已将心中积压的混乱与戾气尽数倾泻,剩下的,是更加清醒、也更加危险的冷静。
他放下笔,看着那句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深渊已在脚下,薄冰正在碎裂。既然等待可能永无尽头,那么,就在这冰层彻底崩塌之前,用自己的方式,轻轻地、试探性地,踩上一脚吧。哪怕只是听到冰裂的细响,也好过在无声的绝望中,慢慢冻僵。
午后,雪后初霁,阳光稀薄地洒在洛阳城积雪的街道和屋顶上,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大将军府的书房里,炭火依旧旺盛。司马懿正与匆匆赶回的司马昭议事。
“父亲,宫中眼线来报,显阳殿今日有些异常动静。”司马昭禀报道,“曹叡晨间未有临帖读书,反而独自写了许多杂乱无章的字,随后尽数焚毁。之后,他吩咐黄皓,从明日起开始仔细洒扫显阳殿,尤其强调要清理角角落落、旧物存放之处,且不让内侍省插手,只用殿内几个亲信小宦官。”
司马懿原本半闭着眼睛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中精光一闪:“哦?洒扫除尘?还要亲自动用亲信,清理旧物角落?”
“正是。眼线称,曹叡吩咐时语气平淡,但黄皓听后似有震动,跪地应承。此事……颇为蹊跷。”司马昭分析道,“按常理,年关洒扫本是寻常,但曹叡身处嫌疑之地,理应更加避嫌,减少殿内人员异动才是。如此主动要求细致清扫,还特意提及旧物角落……莫非,他是在借洒扫之名,寻找或确认什么东西?或者,是想在殿内做什么手脚?”
司马懿没有立刻回答,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陷入沉思。曹叡这一步,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在他投放“松懈”诱饵后,他预想曹叡可能会有几种反应:要么更加警惕,按兵不动;要么按捺不住,尝试某种极其隐蔽的对外联络;要么在焦虑压力下出现更明显的精神衰弱迹象。但曹叡选择了这样一种看似平常、却又透着一股刻意和深意的举动——大规模洒扫宫殿。
这举动本身不犯忌,甚至合情合理。但放在曹叡目前的情境下,就值得玩味了。
“他是在试探。”司马懿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试探我们的反应,试探监控的底线,也在试探……他这座囚笼的‘墙壁’,究竟有多厚,有没有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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