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斯微微地呼出一口气。“也许吧。”他说,“也许我两者都有?和你们这些天才不一样,我就是这样一个很撇脚还很自我主义的创作者,陀思妥夫斯基先生。”正经人谁写日记啊……或许算不上是创作者。他想。很多人总会觉得自己有一本伟大的作品,只是自己还没有写出来。长大后还一事无成的中年人总会把自己幻想成一个作家。这两句话对于许多试图从事文字工作,或者对文字活动还存在某些妄想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委婉但不打丝毫折扣的讽刺。讽刺感的来源是他们就是这样一个群体,并且被揭露出了自己那点可怜且无害的小心思,让他们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自尊心再也没有办法勉强支撑下去。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中年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应该学习到的能力就是“习惯”,并且学会怎么和这个对你并不偏爱和温柔的世界相处。有些天才甚至能够在这个过程中学习到真心诚意地进行自嘲的技巧。生活总能把个性的一面剔除掉,至于剩下来的那点东西……麻木,狂热,或者逃避?不管怎么说,它们都是避开自己内心的好手段。费奥多尔看着对方的眼睛,他的眼神并不陌生:他曾经见过很多次,战争中最常见到的就是类似的眼神。那种温顺而又驯服地忍受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的目光,看上去轻飘飘的,古怪地感受不到任何沉重的意味,好像这个躯壳里真正占据重量的灵魂正在躯体三英尺之上的地方。如同祭品或者绵羊,但因为这种遥远和漠然而具有了奇怪的神性。于是它变得更像是耶稣被盯在十字架上时往人类看去的那一瞥。那是什么都已经知晓的哀伤。“他已经被痛苦折磨得快要支离破碎了。”x小姐的声音从幻想之外的地方遥远地传递过来:“但你没有办法把他彻底从悬崖上面推下来的,费佳。但我想,他肯定不会介意回答你的问题——只要你不想尤克里里的主意。”费奥多尔轻轻地嗯了一声。刚刚不快的想象只是停留了短暂的一瞬,费奥多尔确定了对方此刻看上去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的心思:就像是x小姐说的那样,他给人的感觉已经支离破碎。“您是这个故事的创作者。”他问道,“或者说,所有故事的创作者,对吗,贝斯先生。”贝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彻底地放松了下来,表现得竟然还挺高兴的,或许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不擅长隐瞒的人,而他现在终于不用再隐瞒下去了。“是的。”他说,“非常糟糕的作品,在您的面前提起这个还真是让人惭愧,幸好我创作的东西是现实本身。”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真实的庆幸。这句话完全是从内心深处脱口而出的。现实比世界导航所有荒唐的小说加起来还要荒诞。他是这个意思。费奥多尔瞬间就明白了这一点。如果太宰治在这个地方,那家伙肯定会对这句稍显愤世嫉俗的话心有灵犀地笑起来——不过现在也不差,x小姐已经在边上笑了。“要不要问问他已经创作了多少个现实了?”她兴致勃勃地问道。总有人热衷于探索并没有太大用处的细节。费奥多尔心里想,但选择了从善如流地询问道:“所以你已经创作多少个类似的现实了?”“我大概忘了,可能有几千个?这样的故事每隔两三年就会发生。以前我喜欢创作一个漫长的故事,前后囊括几百年的时光,在里面设计上大量的起伏与波澜,这样写会轻松很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自己之前偷懒的想法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但我现在更喜欢那些短小的故事了。最近我很喜欢戏剧,您知道的,古典戏剧的三一律,在一天中的一个地点里发生的一件事情。”他对自己从长篇小说家到短篇小说家,甚至变成一个戏剧作家的过程表现得非常坦然。但费奥多尔能感觉到其中一闪而逝的痛苦。“在创作方面他是认真的,他的确在用心地对待自己的故事——但天赋局限了他。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任何驾驭一个冗长故事的能力,也许在未来他会发现,自己在新奇的结构与激烈的矛盾塑造上也毫无特色。”x小姐低语道:“作为一个创作者来说,他绝望又自卑。尤其是在你的面前,尤其是他的面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地方。少女说话的内容传达出这样的暗示,但她声音中些微的叹息也告诉了费奥多尔,她其实并不想看到有人利用这个来攻击这个可怜的文字工作者——或者说现实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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