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少闲月。但这是寻常的情况。如今的五毒谷,情况就不那么寻常。田间地头,本该农忙的谷民们,闲坐在田埂上树荫下,男女老少,谈天说地,空气中充满了欢声笑语。咔嚓咔嚓咔嚓……他们一人捧着一把瓜子,磕得香甜,土地上铺满了一地的瓜子壳。在这喜悦而悠闲的情境中,有一人却显得不那么和谐。那是一道忙碌的身影,穿着一身华丽的粉色花衣,穿行在田间地头,一刻不停。随着他忙碌的动作,华丽的花衣不停翻飞,看起来像春日里,在乡野间翩跹起舞的花蝴蝶……肩上扛着一条扁担。嗯……扁担上还挑着两桶大粪……这只花蝴蝶,自然就是尊贵的三峰派掌教亲传弟子,堂堂神海境修士——花少君了!他也曾是铮铮铁骨、宁折不弯的一条好汉子。但是“仙古唐家”四个字,实在太重了!所以他没能犹豫太长时间,就含泪开始挑粪浇地了……第一挑,恶臭熏天,他眼冒金星,屏息塞鼻,小心翼翼夹着蛋走,生怕粪汁溅到自己身上。结果被一名少年一脚踹在屁股上,大骂:“你搁这儿跳舞呢!”
堂堂神海境修士,尊贵的三峰派掌教亲传弟子,能受这委屈?花少君当时就怒了!再然后就萎了。因为那少年说:“我堂堂仙古唐家的子弟,还使唤不动你了?!”
花少君那个气啊!他妈的刚才说这话的不是你吧?这么快就换人认领身份牌了?预言家还给你发金水呢,就发这么大威风?要真是你,你不得把昆山圣地都给炸了!他青筋狂跳,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个狐假虎威的家伙!但终究没敢动手。还是那句话——万一呢……只能把泪水咽回肚子里,含泪挑粪,含泪浇地,含泪地往返于粪坑和田地间,接受所有谷民的指指点点,和讽刺嘲笑。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往返几趟下来,他再也闻不到大粪的恶臭,可以畅快呼吸了,对挑粪浇地这件农活,也得心应手了许多,也算掌握了一门新技能。这么想想,心里也颇觉得有些欣慰呢……个屁啊!!老子堂堂神海境修士,学挑粪浇地有个鸡毛用啊!为劳动人民做贡献吗?我现在鼻子都闻不到味儿了啊!用文雅的话来说,这叫“处芝兰之室,久之而不闻其香;居鲍鱼之肆,久之而不闻其臭”。用大白话来说,就是……熏入味儿了!一想到此,花少君悲愤欲绝!要知道,一炷香前,他还是个肉体冒着香气的男子。是什么让自己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呢?他不禁扪心自问。然后自问自答:是仙古唐家。哦,那没事了。他含泪低头,默默挑粪。“最后一担了……”他在心里为自己打气。…………………………………………远处的某个角落。一个贱兮兮的胖子,躲在柴堆后,窥视着挑着大粪在田间穿梭的花蝴蝶,笑容极为缺德。“五毒谷大粪共一池,花少君独挑三十担,余者共挑一担,庞某一担都不挑!”
庞笃独嘿嘿直笑,一双黑豆样的眼睛泛着贼光。他手里举着一块留影石,对准花少君,眼前的景象被尽数记录其中。“堂堂神海境修士,尊贵的三峰派掌教亲传弟子,江湖人称香风花蝴蝶的花少君,竟然在五毒谷挑大粪,简直是人间奇景!”
他摇头晃脑,啧啧赞叹。身后,范谷载三人都看呆了。先前还让他们提心吊胆的花少君,现在,真的在挑大粪……他们心里都不由生出了“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的幻灭感。远处,花少君终于浇完了最后一窝庄稼,眼含热泪。庞笃独心满意足,将记录了始末的留影石收起。“三峰派的对头不少,你说这份珍贵的影像资料,如果多复制几份,高价出售,会有多少人来买?三峰派为了声誉,会不会直接将他逐出师门?”
庞笃独捏着下巴,思索发问。范谷载三人:“???”
还得是你啊,庞师兄!这么缺德的事情都想得到,做得出?他们惊为天人。“原本我还担心谷民们,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嘛!他们将精神领会得很好!而且一点也不怯场。花少君现在肯定是懵逼的,脑子里除了大粪,再也想不了别的。”
“照这个趋势下去,怕是能拖个十天半个月,形势一片大好!”
“这,就是人民群众的力量啊!”
庞笃独总结道。双手一振,大袖翻飞如云,有那么几分潇洒。抬头望天,举步离去,给身后三个师弟一个寂寞如雪的背影。三个师弟目送他离去,随后扭回头来,躲在柴堆后面,狗狗祟祟,继续看戏。手里面捧着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瓜子。咔嚓咔嚓咔嚓……………………………………浇完最后一窝菜秧子,花少君正要悄咪咪地溜走,但他却忘了,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诶!先别忙着走,粪挑完了,顺便把地里的杂草给清理干净。”
杏眼少女发现免费劳动力想要逃跑,发出了资本家的宣言。花少君终于忍不住了,粪瓢一摔,火冒三丈:“欺人太甚!”
哗!!仿佛商量好了摔瓢为号一般,乡间地头,林下石上,数百谷民一起站起,黑压压的一片。以那几十名少男少女为先锋,所有人怒视着他,挺胸叉腰,气势彪炳!“给仙古唐家做事,委屈你了?!”
数百人山呼海啸,何其壮观!花少君:“……”仙古唐家!四个字,压塌万古。也压塌了花少君的脊梁。抹去眼角屈辱的泪珠,他低头弯腰,开始除草。谷民们见状,这才纷纷落座,发出欢声笑语。花少君心中悲愤,祭出灵剑,辛苦劳作。菜地里经过人肥的灌溉,那些杂草上,也多少沾点,花少君自然不愿上手,拿着灵剑横劈竖砍。“唉你会不会除草啊!拿着把破剑砍什么?除草要把草根给刨了,不然两三天又长出来了,除了个寂寞!”
有人看不下去了,开口指导农事小白。“那怎么搞?”
花少君强压怒火,瓮声瓮气。“上手拔草啊!”
谷民一脸理所当然。花少君怒了:“上面都是粪!”
谷民低头,看到杂草上的人肥,愣了一下。“卧槽!你真浪费!”
“我们几百号人能产多少肥?你全给干草上去了,有病吧!”
他也怒了。花少君:“???”
“欺人太甚!!”
他再也忍不住,怒意勃发,灵机涌入长剑之中,狠狠斩下!田地里,一道十丈长的沟壑赫然出现,狰狞如大地的伤疤。天地寂静。所有的谷民都惊呆了,愣愣地僵在原地,张大嘴巴,忘了呼吸。田野上,只有山风吹拂,送来林间宿鸟惊飞的声音。花少君终于找回了神海境修士的尊严!所有人被震慑到目瞪口呆的样子,让他心里好受许多。此刻的他,竟然感动得想要落泪!就是这样!这些卑贱的谷民,就是应该震慑于修士的伟力,匍匐于修士的脚下!压抑了半天的花少君,心里的自信一点点复苏。他手持长剑,灵机吞吐,挺立与天地间,神情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高傲,正要开口如往常一般,说些威吓的话语。却见那谷民像是回神一般,眼睛猛地爆出精光,惊喜道:“我去,你还会犁地啊!”
“我们正愁谷中缺几头牛呢!正好,你拔完草后,顺便把那几亩田也一起犁了!”
他一挥手,转身,好几片水汪汪的田,出现在视野当中,仿佛帝王在俯瞰自己的山河社稷。花少君:“……”……………………………………谷民们毕竟不是什么魔鬼。在日落西山,暮色四合的时候,还是让花少君停止了一天的劳作。收到信号的花少君,如同脱肛的野马,一刻也不停留,直接化作神虹飞遁。生怕动作慢了,下一秒这群邪性的谷民就反悔了。神虹划过天际,还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热情洋溢的呼喊:“明天再来啊!”
花少君一个哆嗦,差点从半空掉下去。然后速度猛增,逃命般地消失在谷民们的视野中。他降落在一片无人的角落,芳草萋萋,竹树环合,山林里还有布谷鸟的鸣啼,显得暮色格外凄怆。一如他的心境……他不敢回去,不知道如何面对姬长老。虽然闻不到气味,但他知道,自己身上现在一定是一股浓浓的大粪味儿!他很迷茫,自己到底是为何沦落到如此这番田地?你好,我是堂堂神海境修士,尊贵的三峰派掌教亲传弟子。曾经,我是个走路都带着香风的人,但现在……我脏了……我现在就是后悔,非常的后悔!他蹲在小溪边的柳树下,抱着膝盖,以一个脆弱得如同孩子的姿态,默默流泪。也是得亏庞笃独没有看到这幅画面,不然他一定惊恐地猜测,这只花蝴蝶是不是得到了郭景明的真传?竟然如此忧伤!然后取出留影石,记录下这珍贵的一幕,琢磨着能卖出多少钱……从夜色深沉,到红日初升。花少君在柳树下蹲了一宿。经过一晚上的发泄和沉淀,他的情绪已经平复得很好了。扯着衣襟嗅了好几下,觉得身上的气味应该散干净了,他才架起神虹,往自己的居所飞去。吱呀——他推开院门,姬长老的身影映入眼帘。后者闭目养神,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仿佛自他离开后,就没有动弹过。“你一夜未归,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姬长老睁开双眼,问道。听到这句话,花少君本以为已经平静的心湖,再次泛起波澜,险些直接泪崩!这就是家的温暖吗?不论你回来得多晚,家里的人都会一直等着你,开口的第一句,永远是问你,是不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没事。”
花少君竭力做出一幅若无其事的表情,走了进去,坐在姬长老对面,淡淡地端起冷茶,喝了一口。事情太过难以启齿,即便觉得天大的委屈,他也不打算说。姬长老何许人也?岂会察觉不出他的异常,一双眼睛精光爆起,紧紧地盯住花少君。良久,在花少君都开始忐忑的时候,他缓缓开口,沉声道:“你吃螺蛳粉了?”
花少君:“???”
焯!枉老子刚才还那么感动,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把老子的感动还回来!情绪大起大落,一波三折,花少君本就被折磨得十分脆弱的心理,瞬间崩溃了。压抑了一晚上的委屈,再也控制不住,涌上心头。此刻再也忍不住,眼泪不停地滑落,颤抖的双手捧着茶杯往回走……姬长老眉头一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闪身拦住花少君,厉声逼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去打探消息去了吗,怎么搞成这副模样?第一次被你师父传功,稳固元阳的时候,你也没这么委屈。”
姬长老强硬的关心,让阴柔的花少君泪崩得更加彻底。正要将自己的委屈尽数倾吐,他突然心中一凛,及时刹车。此事实在太过伤风败俗,难以启齿!若是告知姬长老,他究竟会如何看待自己?会不会告诉师尊?那时,师尊又将如何看待自己?会不会导致自己直接失宠,甚至被踢出三峰派?心思电转,他突然惊醒了!再看姬长老急切的面容,也觉得动机不纯起来。绝对不能让他知晓这件事!花少君下定决心。但是,自己不说,他就不会知道了吗?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五毒谷数百谷民都亲眼目睹了此事……想到这里,他眼睛突然亮了!对啊!谷民!!他们能坑我,就一定能坑到姬长老!或许我无法让姬长老不知道昨天的事,但我能让他绝对不会说出这件事。很简单,拖他下水!看着姬长老的面容,花少君耳边似乎响起了昨天逃离时,数百谷民一起呼喊的那声“明天再来啊!”
姬长老,对不起了!心中有了决断,花少君泪流满面,颤抖着双唇哽咽道:“别问了,姬长老!求求你别问了!”
“我……脏了!”
说完,他掩面而泣,夺路而逃。只留下如同被雷劈了一样的姬长老,呆在原地。好半晌后,姬长老猛地回过神来,暴虐的灵机直接席卷开来,将庭院中的树木拦腰扫断!“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姬长老怒火盈胸,气得浑身发抖。轰!他将面前的院墙直接拍碎,整个人腾空而起,架起黑色神虹,直奔谷民们居住的区域。只一眨眼,便消失在视野之中。吱嘎——宁静片刻的庭院,响起开门的声音。花少君的身影从门后露出半个来,冲着谷民们的方向,看着空无一物的远空,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对不起了,姬长老!今天我们,都得死!”
他面容扭曲,表情狰狞,露出森白的牙齿。…………………………………………乌飞兔走,日尽夜来。踏着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忙碌了一整天的姬长老,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院墙倒塌的庭院中。经过了一天辛勤的劳作,他也不复早晨离去前,那股龙精虎猛的状态,整个人说不出的疲累,眼神涣散,仿佛一天传功了二十名三峰派男弟子。他的双唇不停嗫嚅着,细碎的音节从两张翻动的嘴皮里传出,细细听来,似乎是什么“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一直重复着。“姬长老?”
等了一天的花少君,小心翼翼地呼喊了一声。声音轻柔,仿佛怕惊了他的魂。听到熟悉的声音的呼唤,姬长老身躯猛地一颤,涣散的双眼开始重新聚焦。等看清了面前的人的相貌,他的双眼亮起一片晶莹的水光。一把抓紧花少君的衣袖,姬长老颤抖着嘴皮,哽咽道:“少君,我也……脏了!”
悔恨的泪水滚滚流下,他太过用力,竟然将花少君的衣袖给直接扯断。花少君感同身受,上前一步,双手紧紧包住姬长老的拳头,眼含热泪:“姬长老,我懂!”
“您放心,五毒谷发生的事,我绝对不会外传一个字的!”
他保证道。“不传?”
姬长老泪眼朦胧,望着他。“不传!”
花少君点头,神色坚决。“好!”
姬长老握住他温热的手掌,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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