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两次轰鸣的间隙里醒来的。
那片刻的死寂,比震天的炮火更让人心头发紧。
寒气像是无数根看不见的针,从甲胄的缝隙里钻进来,扎在皮肉上,北方的秋冬,来得总是这么不讲道理,又早又狠。
风铃睁着眼,一动不动,鼻腔里先是涌入干燥的尘土气,紧接着,是松木烧焦后的焦糊味,还有一股子铁锈似的血腥气。
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混杂在其中的,还有远处伤兵营里,那些压抑不住的哀嚎和抽泣,断断续续。
风铃喉咙发痒,轻轻咳了两声,牵动伤口疼得她眼前发黑,她仰躺着,看见的是一方灰蒙蒙的天。
有炮弹拖着长长的尾迹,像不吉利的流星,越过云层,砸进远处的山体。大地跟着一颤,传来闷雷般的巨响。
山石崩塌的声音隔了这么远依旧清晰可辨。
曾经满眼的绿意,那些在风里摇头的野草,那些不知名的小花,那些顽固的树,连同所有活着的迹象,都成了灰烬。
一座座山,都成了巨大的焦炭,那些烧黑了的、不成形的碎块,曾经也是一个个会笑会说话的人,如今,就这么安静地躺在这里。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死亡的味道,在这片山上,比风还无孔不入。
她想坐起来。
右手撑住地面,使了使劲,才发现左边身子是空的,那条从小就陪着她拉弓、挥剑的胳膊,不见了。
失血太多的身子软得像一摊泥,刚撑起一半,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旁边一直守着的老族人,脸上沟壑纵横,见她醒了,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连忙要上前来扶,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被风铃抬手挡开了。
那一下,没什么力气,更像是一个固执的手势。
她自己挣扎着,靠着一块石头坐直了身子。右手伸过去,轻轻抚摸左肩上包裹得像个馒头的伤处。
布料粗糙,血和药混在一起,已经干硬。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像锥子,直往脑门里钻。
浅淡的、苦涩的草药味混着血腥气,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头,她扭头,打量四周。
这是一片被剃光了头发的山地,草木皆无,山很大,一眼望去,全是火烧过的痕迹,光秃秃的,连风都挡不住。
许多人只能蜷缩在石壁下,或者用捡来的石头,勉强垒起一堵矮墙,挡一挡从山顶灌下来的风。
风铃的嘴唇干裂,她看着那位老族人,用西域的族语问道:“我...睡了多久?”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出来的这些人,都是只会说族语的荒漠汉子,听不懂中原官话,更不会说。
那老族人没先回答,而是颤巍巍地端过一只破碗,碗里是好不容易才收集起来的晨露。
“日头起了又落,记不清了。该有七回了吧...”
风铃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接过碗,仰头一口喝干。
那点点清凉,总算让喉咙里燃着的火小了一些,她扶着石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山风立刻扑了上来,像是要把她吹倒。
她晃了晃,终究是站稳了,身上这件冰冷的战甲,曾是她的荣耀,如今却连这点晚秋的风都挡不住了。
她让族人不必跟着。
离开的休息地,视野一下子开阔了。
她们还在山上,但位置已经退到了后方,她记得昏过去之前,前阵还在对断水涯施压。
只一场大火,就将燕寒川的大军隔绝在外。风借了火势,火借了风威,直到现在,山中某处,那赤红的焰舌仍在舔舐着天空。
被罡风打碎的飞瀑,水流散成了漫天水雾,根本落不到火场里,在这群山之间,也无力运水。
山谷间的云雾早就被烈火烤干了,远处的景物清晰得令人心悸。那光秃秃的断水涯,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孤零零地立在群山中央。
那里,是墨家最后一道屏障了。
风铃就那么站着,身姿挺得笔直,任凭大风吹得她衣甲猎猎作响,仿佛要将她这个人也一并吞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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