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马桥的人,都得习惯听这一类模棱两可的话:暧昧、模糊、飘滑、游移、是这又是那。这种让人着急的方式,就是马桥人所说的“栀子花,茉莉花”。我发现,一般说来,马桥人对此不大着急,甚至一点也不怪异。他们似乎很乐意把话说得不大像话,不大合乎逻辑。他们似乎不习惯非此即彼的规则,有时不得已要把话说明白一些,是没有办法的事,是很吃力的苦差,是对外部世界的一种勉为其难的迁就。我不得不怀疑,从根本上说,他们常常更觉得含糊其辞就是他们的准确。
因为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弄明白马仲琪是怎么死的。总结马桥人的意思:仲琪有是有点贪心,又没怎么贪心;一直思想很进步,就是鬼名堂多一些;从来没有吃过什么亏,只是运气不好;婆娘的一身病明明是治得好的,可惜找不到对路的药;走到哪里都是个干部的样,就是没有个当干部的相;新屋倒是建了一栋,建了又不是自己的;黄老五对他最好,没帮过什么忙就是;是个有面子的人,没有什么话份;说他偷东西实在冤枉,他不过是没给钱就拖走了屠房里一块肉;黄藤是他自己吃的,说他自杀根本不符合事实……听了这些话,我明白了么?没有明白么?
我大体知道,仲琪守着一个卧床久病的婆娘,膝下没有儿女,日子越过越艰难,连买肉的钱都没有了。重阳节前夕他忍不住在屠房偷了一块肉,被当众抓获,写检讨书贴在墙上。大概觉得无脸做人,他第二天就喝了黄藤水。事情就这么简单。简单的事情不能被马桥人说得清清楚楚,在一种“栀子花,茉莉花”的方式中变得越来越暧昧,只能证明马桥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或者说不愿接受这样简单的事实。也许,他们觉得在事实的每一个环节之外,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实,他们的很多话都被那些隐形的事实搅乱、破坏和分解,只能变得牛头不合马嘴。
仲琪一辈子用水笔批下了数不胜数的“同意”,最后一个“同意”是习惯性地批在自己偷肉的检讨书上,张贴墙头公之于众。在检讨中,他骂自己是贼,是无廉耻的家伙,是愧对党和政府也愧对先人的反动分子。有些话写得过头,可使人想见他当时惶恐的程度。其实,他一生中知道太多别人的秘密,知道远远近近太多瞒天过海的恶行,但自己从来安分守己,非分的一根稻草都不敢取。他的本分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吗?没有。他被一批批他洞悉无余不以为然的人抛下,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发财,自己的日子却过得越来越紧巴,猪油罐子都没有什么腥味。他是不是需要改变一下呢?在我的想象中,他走进了屠房,掏着自己空空的衣袋,吸着火热逼人的节日气氛,终于决定从一块肉上开始自己的改变。可惜的是,他没有得到肉,只得到了众目睽睽千夫所指之下的无限耻辱。
那么他该怎么办?
他该继续他的本分,还是继续他的不本分?
如果他还在我的面前,如果他向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很可能会有一时的踌躇。我很难做出非此即彼的回答。在这个时候,我可能会暗暗感到,一种“栀子花,茉莉花”式的恍惚不可阻挡地向我袭来。
挂栏
马桥的牛都有各自的名字。人们对牛还有很多说法,比如牛中间有“懂”牛,是指悟性好的牛;有“挂栏”的牛,是指养得亲的牛,不大容易被盗牛贼拐走。三毛虽然脾气丑一点,倒是一条挂栏的牛。
它死的两个多月前,两天没有见影子,队上派人四处寻找也一无所获,都以为它是找不回来了,被盗牛贼杀了或卖了。没料到第三天晚上,我正在志煌的屋里下棋,志煌解了手回头,说他的牛鞭在墙上跳,肯定是有事了,有事了。兴许是三毛回来了。我们还刚刚出门,就听见有三毛的叫声,看见牛栏房前有一团熟悉的黑影。
它正在用头角嘎嘎嘎地顶着栏木,想进栏里去。它鼻子上吊着半截牛绳,尾巴不知为何断了大半,浑身有很多血痕,须毛乱糟糟的,明显地瘦了下去。它想必是从盗牛贼那里逃出来以后在岭上钻来钻去,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背钉
现场捉拿奸夫是本义的主意。他从工地上回来,听到仲琪告密,得知自己的老婆与三耳朵私通,气得想杀人。他毕竟还有点脑子,不会不明白,这件事太丢人现眼,真要闹起来,扯上一个烂杆子三耳朵,算一回什么事?想来想去,只好关起门来拿婆娘出气。他把一杆洗衣的擂杵都打断了,打得贼婆子屁股肿了一圈,满地乱滚,鬼哭狼嚎,最后哆哆嗦嗦地答应一切。
她后来还知趣,照本义的计策行事,果然把三耳朵引入了圈套。当时三耳朵刚脱裤子,本义从帐后跳将出来,操着扁担乱扑,打得三耳朵发出的声音不是人声。但三耳朵很快也红了眼,气力还不算小。两个男人纠扯一团的时候,本义眼看顶不住,大叫狗婆娘上来帮忙。铁香不敢不从,急中生智之下,从背后一把抠住三耳朵胯下那家伙,抠得对方差点昏了过去。
本义这才腾出手来,扇了奸夫十几个耳光,扇得对方翻了白眼。一条麻索也早已准备好了,本义把三耳朵扎扎实实捆成个粽子。
本义只是没有想到,这事并没有完:第二年春上贼婆子突然失踪。他根本没朝三耳朵那一方想,觉得自己的女人再无血,也不会往粪坑里跳吧?即使是条骚母狗,也得到文化馆长或照相师傅那里去骚吧?得给自己老公留点面子吧?
村里人也大多没想到三耳朵,根本无法想象铁香这么个情种,会丢下一对还在读书的娃崽,跟上那样一个烂杆子。她就算是同三耳朵有一腿,也只是玩玩后生伢,哪会真的托付终身呢?人们只是猜测县文化馆的动静,还派人到县城里去打听。
本义觉得没脸做人,一连几天不理公事,关紧大门,在额头上贴了两块膏药,钻到床上睡觉。他暗暗起了杀心,不管这次在哪里找到这个狗婆,他情愿不当这个书记,也要一刀结果了这个sao货。
到第二年秋天,一个消息从江西那边传来,让人们大为吃惊。这个消息证实,铁香确实是私奔,而且是跟着三耳朵私奔的。前不久,一群流窜犯结伙在江西省的公路上打劫粮车,被部队和民兵追剿,打死了一个,抓了十几个。最后的两个很顽固,跑到山上东躲西藏,一直没法抓到。后来靠当地农民提供消息,搜山的民兵总算缩小包围圈,把他们逼进一个山洞。民兵团团围住洞口,喊了一阵话,没有听到回音,往里面丢手榴弹,才把他们炸死了。民兵后来发现,死的是一男一女,瘦得都只有七八十斤。女的挺着个大肚子,有几个月的身孕。人们在他们的衣包里发现了一颗公章,一个什么铜矿筹建委员会的。还有两份空白处方笺,几张备课专用纸,几只公函信封,信封上有这边的公社名。公安才通知这边派人去认尸。公社的何部长去了,从派出所留下的照片上认出了铁香和三耳朵血肉模糊的面孔。
何部长花了二十块钱,请当地两个农民把他们埋了。
按照马桥的老规矩,铁香不贞,三耳朵不义,两人犯了家规又犯了国法,再加上一条不忠,死后是必须“背钉”的。也就是说,他们死后必须在墓穴里伏面朝下,背上必须钉入铁钉九颗。伏面朝下,表示无脸见人的意思。背钉,则意味着他们将永远锁在阴间,不可能再转世投胎祸害他人。
马桥人没有得到这对男女的尸体,没法让他们背钉。一些老人们说起这事不免忧心忡忡,不知道他们还要闹出什么事来。
贵生
冬日的一天,志煌的儿子雄狮挂着鼻涕,同几个放牛娃崽玩到北坡上,挖一个蛇洞,想挖出一条冬眠的蛇烧了吃。他们挖出一个沉甸甸的锈铁疙瘩,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雄狮拿一把镰刀把它使劲地敲,说要把铁疙瘩后面的两片尾巴打出几把菜刀,给他娘拿到街上去卖钱。
他敲出轰然一声巨响,把远处几个正在寻找蛇洞的娃崽震得离地尺多高,手脚在空中无所抓拿。他们摔痛了,回过头来,奇怪雄狮不知为什么不见了,只有纷纷扬扬的草叶和泥土,还有一些冰凉的雨点,从空中飘落下来。娃崽们发现那些雨点居然是红色的,怎么有点像血?
他们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还以为雄狮藏起来了,使劲地喊了一阵,没听见回答。其中有一个捡到了一根血糊糊的肉指头,有点害怕,捡回去交给大人。
后来,公社里来了人,忙了一阵。县里也来人了,忙了一阵,才得出结论:那是日本飞机在一九四二年丢下的一颗炸弹,推迟了三十年的爆炸。也就是说,中日战争在马桥一直延续到了这一年,要了雄狮的命。
志煌家两夫妇痛不欲生。尤其是志煌,以前总以为老婆与万玉有一手,雄狮很可能是个野种,对这个儿子不大亲得起来。万玉死了以后,他发现万玉其实不是个什么男人,才疑结渐解,对雄狮多了些父亲的笑目。从岭上的岩场里回来,常常给儿子掏出一些野板栗什么的。他没有想到,从这一天起,没有一双小手来接过这些板栗了。雄狮不在家里,不在田里,不在溪边,不在岭上,不在岭那边的什么地方,不在世界上的一切地方。儿子变成了轰隆一声巨响,然后消散在永远的寂静之中。
雄狮脑袋特别大也特别圆,长出一身憨肉,眨巴眨巴的眼睛同他娘的一样明亮和漂亮,一瞟就瞟出女子的妩媚,让人联想到他母亲水水从前在戏台上的经历。人们见到他都忍不住要把他屁股或脸蛋抓捏一把,把妩媚争相搓揉。他讨厌这种干扰,除非给他好吃的,总是有点六亲不认,把外人敌意地打量。他眼珠一转,就能判断出你口袋里是否真有食物,你的笑脸是否值得他信任,或者是否需要暂时不动声色地等等看。他最痛恶长辈们的口头慈爱,把他烦急了,便一骂二踢三吐痰,最后一招就是冷不防的口咬。他一张狮口从咬**开始,咬遍天下。他在小学里的同桌,无论男女没有一个逃脱了他的牙齿。最后,连老师也不能幸免。
他用刀子割坏了桌沿,不愿向校长作检讨。“动不动就要检讨,真是惯死你们了!”
校长揪着他的耳朵去老师的住房,他反咬了校长一口,搂着裤子跳出老远,破口大骂。
“你这个畜生,老子打死你!”校长大怒。
“你现在打得赢我。等你老了撑着棍子走我屋门前过,我就要把你推到坎下去!”
他预告到很多年以后的胜利。
校长舞着扁担追出老远。
校长当然追不上,不一刻,雄狮这个肉球已经滚到对门岭上,在那里叉着腰继续骂:“李孝堂你这个死猪,你的毛鸟鸟出来了呵……”
他指名道姓骂校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清了这个名字。
当然,他不可能再读书了。旁人都说,志煌从来不管教他,才养出来这样一个祸害。哪是个学生?一条狗也要比他听话得多!
他后来经常到学校去看一看,远远地看同学们齐声朗读、做操或者扔球。要是原来的同学看见他,他就做骑马的样子,“冲呵——嗒嗒嘀——”一跃一跃地跑远,好像自己正玩得高兴,对学校里的一切不以为然。
一天,他在岭上与另外几个娃崽玩沙子,因为霸占了一个装沙子的烂套鞋,被其他伙伴忌恨。几个娃崽决心报复,便在村子的水井里拉了一堆屎,然后一齐栽赃,说是雄狮拉的,叫叫喊喊地到大人们出工的地方报告。大人们一听都很生气,水水的脸上也挂不住,红一块白一块,冲着雄狮大骂:“你一天不闯几个祸就皮发烧是不是?”
“我……没有。”
“你还犟嘴!人家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人家不是瞎子,眼睛夹的不是豆豉。”
“我没有。”
“没有水吃了,你去挑?各家各户的水都由你去挑,到江里去挑!”
“我没有!”
“你还不老实?”水水甩出响亮的一耳光。雄狮晃了晃,脸上顿时出现红红的几个手指印。
眼看着水水还要动手,周围的几个妇人出来劝说,算啦算啦,娃崽们不懂事,总是这样的,打是要打几下,也莫打太狠了……这些劝说反而激发了水水的恼怒,反而成了一种压力,水水不更加义愤不更加凶狠些就没法与大家区别了,就不值得大家规劝了,事情就没有个像样的结局了。她必须挽起袖子才能对得起这种压力。啪,啪,又是两记耳光声爆出来,不像是从人脸上发出来的声音,倒像是从破木桶上发出的声音。
雄狮咬紧嘴唇,盯住母亲。眼里有泪光浮动,终于没有流出来,停了停,反而渐渐地消退。
这一天,他晚上没有回家,接下去的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回家。志煌和水水两口子到岭上满处找,村里的人也帮着找,直到大家都差不多绝望了,张家坊一个采药的老人才在岭上一个洞里找到雄狮。他睡在一个茅草窝里,已经形同野人,脸上除了两只间或一闪的眼睛,全是泥污,身上的衣服破碎成一条条的烂布。整整十一天,他就是靠野果子、草叶以及树皮为生,以致后来他被人们接回家里,水水给他煮了两个鸡蛋,他只吃了一口就做出龇牙咧嘴的奇怪模样,不再吃了,跑到外面坐在树下,直愣愣地看着大家,顺手揪下旁边的草叶往嘴里塞。周围的人大惊,放着煮鸡蛋不吃反而吃草,这不变了个畜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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