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借两三天么,两三天,猪一出栏我就还。”
我不会相信他。我知道,不仅是我,几乎所有的知青都在他面前失过手,钱一出手就很难回头。借钱似乎已成了他的一种爱好,一种趣味,一种事业,一种与实际目的没有多少关系的娱乐——常常在他并不需要钱的时候。有一次他情愿被黑相公骂得狗血淋头,上午借了他一块钱,下午在他的拳头之下原物退还,什么事也没有干。当然,借钱本身就是事,一张票子在自己的衣袋里暖了几个时辰,心里可以十分踏实和愉快。“钱和钱一样么?”有一次他认真地说,“用钱没什么了不起,是人都会用。用什么样的钱,如何用得快活,那才是讲究。”
他又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钱算什么东西呢?人就是要图个日子快活。”
倒说得很有哲理了。
他磨牙依旧,最后只能被我忍无可忍地驱逐,搬到另一个棚子里去。其实他没什么东西可搬,没有被子,没有箱子,没有碗也没有筷子,甚至没有自己的扁担和锄头。对他不怀好意的一身清白,没有任何一个工棚的人愿意收留,连他的一位同锅堂兄,也嫌他一床草席都没有,不愿与他共床合伙。好长一段日子过去了,他还没有找到自己可以归宿的窝。
这不要紧,他还是每天都活着,尖尖细细地活着。一到落黑,黑夜沉沉挤压出他的卑微。他尽量洗干净脑袋和手脚,尽量堆出可爱的嬉皮笑脸,一个个工棚串过去,暗暗寻找目标,半求半赖地见空床就上。你一不提防,他就钻到床角去了。你再一迟疑,他就佯作鼾声呼呼了。你怎么骂他打他,怎么揪他的头发和耳朵,他就是不睁眼,就是不动。
你打死他吧。
他个头小,精瘦如干蛤蟆,睡在床角似乎只有小小的一撮,加上曲背缩脚,倒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如果哪一天众人提防得紧,他实在找不到容身之隙,就会在某个避风处架两条扁担,扁担上和衣度过一宵。这是他的一门绝技。他甚至曾经表演过在一条扁担上睡觉的本领,呼呼睡上半天,纹丝不动,不会掉下来,一条背脊骨,足以让踩钢丝的杂技演员瞠目。
他情愿每天晚上施展他的扁担功,决不愿意回家去搬来一床草席。有点奇怪的是,他寝霜宿露,从没有发过什么病,反而永远精神抖擞如一只小公鸡。我每次醒来的时候,他早就忙开了,坐在朦胧的晨光里搓什么草绳或磨锄头片子。我睡眼惺忪到工地上的时候,他肯定早已干出了一身汗。太阳出来了。太阳燃烧着大地上弥漫无边的雾气,给兆矮子全身镀上橘色的光辉。我特别记得,他挖土的动作很好看,沉重的耙头不像是他扬起来的,而是自动弹跃起来的,随着他的步子,一步一道轻松的弧线,抑扬有致,刚柔相济。耙头落下来的瞬间,手腕一摆,耙头顺势转过来,将土疙瘩准确而及时地击碎。他的双脚虚实交替,均匀地踩在节拍上,决无拖泥带水的动作,决无时间和气力的丝毫浪费。他的动作不可以个而论,所有的动作其实就是一个,不可分解,一气呵成,形随意至,舒展流畅,简直是一曲无懈可击的舞蹈。他低着头,是橘色光雾中优雅而灿烂的舞星。
这台出工机器的工分当然最多,如果是记件工的话,他常常一天做下人家两三天的工,让大家眼红而且不可思议。尽管如此,他仍然在扁担上过夜。我后来才知道,他平时在家里也是这样过的——他娃崽七八个要吃,两张床上的破被子要盖着娃崽,实在轮不上他。
计划生育运动开始的时候,他是重点结扎对象。他对此最为不满,说共产党管天管地,怎么还管到裤裆里来呢?
后来还是乖乖地去了公社卫生院。关于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婆娘去结扎,说法很多。他说婆娘有病,扎不得。别人则说他担心婆娘偷人,扎了以后容易瞒天过海。还有人说,什么呵,结扎的人每人可以享受政府奖励的两包葡萄糖和五斤猪肉指标,兆矮子从未吃过葡萄糖,所以争着去挨一刀,也享受一回。
十多天以后,他出门了,上工了,脸皮刮得青青的,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好像葡萄糖真他娘的有神效。后生们笑他,说都是婆娘去扎,哪有男人去扎的?一刀割下去,不成了个阉倌子么?他急得不行,说政府保证过绝无此事,见众人还不信,便把裤子扯下来让大家参观,一洗自己的不白之冤。
黑相公与他有肥皂之怨,不想放过他,说那家伙模样虽说没怎么变,天晓得还管不管用?怕是个有名无实吧?
兆青说:“小子,把你的霞妹子叫来,你就晓得它管不管用了。”
霞妹子是一位女知青,黑相公刚刚打上主意的对象。
黑相公红了脸:“他这个鳖耍流氓。”
兆矮子慢慢扎裤头:“说你的霞妹子你就心痛了吧?你霞妹子那么圆的屁股,不是让人……”
话还没有说完,黑相公冲到他面前,一个蒙古式摔跤的背包动作把他放倒。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蒙着满脸的泥。
泥脸爬起来跑得远远的,破口大骂:“崽呵崽,崽呵崽,老子的孙都看得牛了,老子是刚动了手术的,刚出院的病人,连公社何部长都来慰问我,说我为国家作了贡献,你敢打?你敢打?……”
他捂着肚子回家,放出话来,他被打出了内伤,服草药花了五块多钱。他已经拿走黑相公的一把锄头,权且抵三块吧;一条毛巾抵了五角——黑相公还欠他两块多,不还是不行的。
他的结扎手术,从此成了他在任何事情上要价的理由,成为他到处通行的优待证。他今日要犁田(犁田的工分高),是因为他扎了;他明日不犁田(榨油的工分更高),也是因为他扎了;他今日要秤杆翘(队上分谷的时候),是因为他扎了;他明日要秤杆跌(给队上交家粪的时候),也是因为他扎了。他居然一直很成功,甚至企图把这种成功扩展到马桥以外的地方。
他同复查一起到县里去买种子,在长乐街上班车。他坚决不买车票。他不是没有钱,公家的钱,不是他身上的肉。但他对钱出手有本能的反感和痛恨,对任何票价都愤愤不已。“一块二?哪里值得一块二?就这几步路,顶多两角钱!”
他一口咬定。
售票员好笑:“哪个请你来坐呵?你要坐,就是这个价,不坐,赶快下去。”
“三角,三角算了?四角?四角五?”
“国家的车,哪个同你还价?”
“这就怪了,做生意哪有不还价的?我们那里买担粪,都有个商量好打。”
“你去买粪呵,没人请你来坐车。”
“你这妹崽是什么话?”
“快快快,一块二,拿钱来。”
“你你你们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我就不相信,这么大一只汽车,多坐个把人,未必车轮子就要多转一下?”
“下去下去。”对方不耐烦地把他往下推。
“救命呵,救命呵——”兆青死死攀住车门,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子刚刚扎过的,公社干部都来慰问过我,你敢不让我坐?”
司机和售票员同他说不清,满车的乘客也急得喊成一片,要司机快点开车。复查有点怕,赶忙掏出钱来,把票买了。
事后,兆青的脸色一直不好看,把车窗拨一拨,把座垫揪一揪,愤愤地吐痰,到了站也不下车,被复查喊了几次,发现自己已经是车上最后一个人了,还迟迟不肯钻出门。“夷边人就是拐。两斤肉的价钱,就坐这一泡屎的工夫。”
口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通。
从县里回来,他说什么也不坐班车了,对一切班车也满腔怒火,路上每看见一辆,就“臭biao子”、“贼嬲的”之类叫骂一通,唾沫星子朝风驰电掣的汽车追过去。到后来,一切汽车都在他的憎恶之列,都要被他恶狠狠地瞪上一眼。走到黄市,一辆吉普轧死了农民的一只鸭,司机不肯赔,同鸭的主人拉拉扯扯,不**兆青的什么事。他不知哪里来的冲天怒火,从围观的人群外挤进去,二话没说就是一拳,打得司机向后仰坐下去,鼻孔立即流血。围观的人本来同情鸭子的主人,怯于司机的威风,还不怎么敢说话,一见有人带了头,立即冒出一片喊打声,吓得司机和他同伙的脸都白了,赶忙掏出钱来消灾。
吉普慌慌地跑了。鸭主人对兆青满心感激,说这个司机是县政府的,以前经常来这里,是大名鼎鼎的一霸,刚才不但不赔鸭,还说鸭子妨碍了战备任务。要不是兆青仗义,司机说不定就把他抓到县里去了。
兆青没注意旁人的感激和敬佩,也没大注意县政府意味着什么,还在气呼呼地后悔,说吉普车溜得太快了,早知道这样,就应该找一根扁担撬住轮子。
他和复查继续赶路,想搭一搭顺路的拖拉机,拦了几次,都被拖拉机司机拒绝,只好在热气逼人的公路上走着。复查一路上走得大汗淋头,忍不住埋怨:“反正是队上出车钱,你硬要省下来做什么?这不是,自己找苦吃!”
“贵得不平民愤么!”兆青是指车票价,“我这个人可以少吃点,可以少穿点,就是心里怄不得气。”
一个又一个公路牌数过去了。他们渴得喉眼冒烟,碰到一个路边卖茶水的摊子,牌价是一分钱一碗。复查喝了两碗,要兆青也喝。兆青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曲缩着身子在树阴呆坐。接下来,他们冒着日头又走了十来里路,路过一口水井,兆青这才从路边窑棚那里借来一个碗,一口气喝了八碗,喝得自己水嗝翻滚两眼翻白口吐涎流,差一点没接上气。他大嘘一口长气,得意地教导复查:“醒崽哎,我说你龙根毛还没长齐,不晓得过日子的艰难辛苦。我们这号人,就算赚不到别人的钱,赚自己的钱还是可以的呵。”
队上给出差的人一天补助五角钱的伙食。兆青饿着走了一天,留了个整数回家,还得了路边窑棚里的一只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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