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的心弦微微绷紧。
“妾身愚钝,不通异邦言语,”她微微侧身,将新沏好的茶恭敬地奉给朝雾,动作流畅地转移焦点,“只觉得……音调奇崛,闻所未闻。”
就在她倾身奉茶的瞬间,宽大的袖口因动作悄然滑落了一小截。
一道浅淡却清晰的旧疤,如同蜿蜒的溪流,印在她纤细的手腕内侧。
那是天花的印记,是烙在她生命里的苦难徽章,也是将她最终推入这吉原泥淖的推手之一。
她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极其自然地拉好袖子,流畅得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
但朔弥的目光,却在那疤痕暴露的瞬息间,如同最精准的鹰隼般捕捉到了。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极短,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其中没有流露丝毫常见的怜悯或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专注,仿佛在鉴赏一件古物上承载岁月痕迹的开片纹,又像是在解读一份复杂的密文。
那不是对人的审视,更像是对“物”的评估。
这目光却让绫感到一阵尖锐刺骨的灼痛,比任何赤裸的轻视更让她难堪。
它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无情地映照出她此刻无法挣脱的、作为“商品”被审视的卑微身份。
她感到那目光触及的皮肤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燎过,下意识地将手腕更深地缩回安全的袖笼深处。
朔弥的目光已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凝视从未生。他不再谈论人偶,也不再提问,只端起那杯早已温凉的茶,安静地啜饮着。
室内的谈笑声重新成为主导,朝雾姐姐与另一位客人掷着双六的骰子,清脆的撞击声和娇媚的笑语很快将方才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在樱屋又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或心不在焉地听着周遭的喧闹。
告退时,举止一如既往的得体,向朝雾和龟吉微微颔致意。
绫跪在门边,垂恭送。
当朔弥挺拔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廊道转角时,一样小巧的东西,如同熟透的果实自然坠落般,从他宽大的袖口中无声滑出,轻轻跌落在绫身前咫尺的榻榻米上。
那是一个造型奇特的西洋玻璃瓶,弧线流畅,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迷离的、如彩虹碎片般的冷光。
瓶身贴着一张泛黄的纸签,上面用一种扭曲如蝌蚪的异国文字,书写着一个她无法解读的花名。
瓶塞紧闭,却仍有一缕缕极其馥郁、带着侵略性的异香顽强地逸散出来——那是一种混合着腐烂橙皮、冷冽琥珀与某种辛辣树脂的复杂气息,与她熟悉的樱花之甜、白梅之清、乃至吉原无处不在的甜腻脂粉味截然不同。
这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蛮横地搅动着室内的空气。
她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没有立刻动作。
她抬起眼,朔弥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回廊深处。
龟吉正忙着对其他客人说着奉承话,朝雾姐姐背对着她,烟雾缭绕,仿佛自成一方天地。
心跳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这是什么?又一次精心设计的试探?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还是某个她无法参透的、属于上层阶级的轻佻游戏?
这浓烈而陌生的香气,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带着强烈的存在感和侵略性,搅得她心绪不宁。
樱屋的规矩铁一般森严客人遗落的任何物品,必须即刻上交。
然而……
她脑海中闪过他凝视疤痕时那评估般的目光,想起朝雾姐姐撕碎糖纸却又将糖粒藏入妆匣底层的矛盾。
想起那个唱着诡异歌谣的人偶,以及它撬开的、关于外面世界的那一丝缝隙所引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渴望。
鬼使神差地,她的手指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迅而无声地复上那只冰凉的小瓶。玻璃的冷意透过指尖直抵心尖,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将其拢入袖中深处,动作快得只在榻榻米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残影。
那霸道而陌生的异香,立刻如同有生命的藤蔓般缠绕上她的衣袖,丝丝缕缕,顽固地盘踞,无声地宣告着一种隐秘的、越界的占有。
她低下头,继续收拾案几上的杯盏,指尖冰凉,心口却有一股陌生的、带着叛逆意味的暖流在悄然涌动。
她对自己说,这只是暂时的保管,稍后便交予龟吉处置。
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低语有些东西,一旦沾染,便如同染上这异香,再难轻易剥离。
朝雾在不远处,用长烟管轻轻磕了磕青金石制成的烟灰缸边缘,出“叩”的一声轻响。
几点猩红的火星溅落,如同坠落的星骸。
不知是在磕落烟灰,还是在敲打无声的警示。
她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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