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自那日后,墙上再未出现新的字迹。那行“能得几时?”与张易之的“一月即令足”并排留在墙上,无人再敢去刮。张易之索性也不再修补,每每宴客,便指着那字迹,洋洋自得地讲述自己如何“镇住了邪祟”,语气中满是战胜了某种不可言说之物的炫耀。宾客自然附和,称赞张公胆气超群,连鬼神亦要退避。只是许多人低头饮酒时,眼中会闪过难以名状的复杂神色。
大堂依旧夜夜笙歌,红粉壁、文柏柱默默见证着比以往更甚的挥霍与放纵,仿佛张易之用那句“一月即令足”,提前透支了所有的未来。
半年后,神龙元年正月,宰相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武则天退位,中宗复辟。清算随即开始。曾权倾朝野的张氏兄弟,顷刻间从云霄跌落。张易之与张昌宗在逃窜中被杀,首级悬于天津桥。那座奢华无匹的府邸被查抄、籍没,充入官产。
当查封的官吏踏入已是一片死寂的“大堂”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主墙上那两行遥遥相对的字迹——“能得几时?”墨色森然如昨;“一月即令足”,笔迹犹带骄狂。只是此刻看来,那下面的回应,不再像是一种胜利的宣言,倒像是一句精准而残酷的谶语,为这半载浮华,画上了仓促的句点。
张易之的故事,犹如一面警世的铜镜。它照见的并非虚无的鬼魅,而是骄狂人性在迷失时,对危险警示的刻意漠视与扭曲解读。那座用民脂民膏堆砌的“大堂”,和墙上的无声诘问,共同构成了历史对一个时代的质询:建立在浮沙之上的荣华,究竟“能得几时”?真正的满足与稳固,从不在于对物质的穷奢极欲与对权势的肆意挥霍,而在于脚踏实地的创造、问心无愧的担当,以及与正道同行的心安。这故事提醒我们,当灵魂迷失在欲望的幻象中时,或许最该倾听的,恰恰是那些被我们斥为“异样”的、来自良知或规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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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郑蜀宾
长寿年间,洛阳文人的圈子里流传着一个名字:郑蜀宾。这位荥阳来的老先生,写得一手极好的五言诗,用词清峻,意境深远。可惜他的诗名,似乎总被圈在那方小小的书斋里,没能传到该听见的耳朵中。
岁月就这样在纸墨间流走了。当年与他论诗的少年郎,不少已成了地方大员;昔日把酒唱和的友人,有的告老还乡,有的早已作古。只有郑蜀宾,头发从乌黑等到花白,从花白等到全白,腰背渐渐佝偻,那双看惯了诗稿的眼睛也开始昏花,等待的那纸任命,却迟迟没有来。
直到那年冬天,消息终于来了——他被授予江左某县县尉,一个最基层的官职。送信的吏员语气平淡,仿佛递来的不是盼了一生的仕途起点,而只是一封寻常公文。
亲朋们张罗着要为他饯行。地点选在上东门外的长亭,那是无数人离京赴任、无数人黯然归乡的地方。那日天气阴冷,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亭子里摆了几桌简单的酒菜,来的人不少,大多是旧日诗友,还有几个在京谋职的同乡晚辈。大家举杯说着“恭喜”、“珍重”,笑容却都有些勉强。谁心里都明白,这“万里之行”对一个白发老者意味着什么。
酒过三巡,一位老友起身,声音有些发颤:“蜀宾兄此去江左,山水迢迢……今日,当有诗留别吧?”
亭子里静了下来,风卷着枯叶在石阶上打转。
郑蜀宾扶着桌沿缓缓站起。他今日特意穿了件半新的青衫,浆洗得有些发硬。他环视众人,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扫过远处的城墙和苍茫的官道。他没有推辞,也没有酝酿,仿佛那诗句早已在胸中翻滚了无数个日夜,只等这一刻倾泻而出。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畏途方万里,生涯近百年;
不知将白首,何处入黄泉。”
四句诗,二十个字。字字如冰锥,刺破了所有故作轻松的伪装。万里赴任路,对年轻人是前程,对白发人却是畏途;人生将近百年,此刻才得启程;满头白发的我,最终又会在哪一处陌生的水土里,走向生命的终点呢?
郑蜀宾念到最后一句,声音已有哽咽。他自己斟满一杯酒,仰头饮尽,又低声将诗吟了一遍。这一次,不再是念给旁人听,而是念给那个在书斋里苦等了数十载的自己,念给那些被辜负的年华,念给前方茫然不可知的终点。声调苍凉哀戚,与呜咽的北风混在一处。
满座亲朋,早已泪落如雨。几个年长的老友以袖掩面,不忍再看;年轻的晚辈,也在这巨大的迟暮与苍凉面前,感受到了命运彻骨的寒意。那不仅是一首离别诗,更像是一纸生命的判词。
数日后,郑蜀宾还是上路了。行囊简单,除了一箱诗稿,几件衣物,便是那日送行时友人们硬塞的一些盘缠和药物。车马萧萧,穿过中原大地,渡过长江,终于抵达了那个江南小县。
县尉的事务繁杂而琐碎:催收赋税,调解乡里纠纷,管理治安文书。对一个埋首诗书一生的老者来说,这无疑是全新的、吃力的挑战。他不再有时间推敲诗句,案头堆满了户籍账册。同僚多是年轻干吏,对他恭敬却疏远;当地乡绅知他年老职微,表面客套,内里未必真当回事。
他处理公务却极认真。昏暗的油灯下,他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核对账目;乡民争执,他总耐心听完双方诉说,再引着律例条文,试图公平处断。有年轻吏员见他辛苦,劝道:“郑尉,这些琐事何必如此较真?”他摇摇头,只答:“在其位,当谋其政。”声音平静。
江南的梅雨季节,潮湿阴冷。郑蜀宾的旧疾犯了,咳嗽总不见好。但他依旧每日准时到衙,只是身形越发消瘦,那件青衫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偶尔深夜处理完公文,他会推开临河的窗户,望着江南迷蒙的烟雨,久久不动。不知是在思念北方的故乡,还是在默念那首再未与人提起的留别诗。
第二年秋,县里赋税催缴顺利,上司难得有了嘉许。同僚们凑份子,在衙后小院摆了一桌酒,真心实意地敬这位沉默尽责的老者。那晚郑蜀宾多喝了两杯,脸上有了些血色,话也多了些,甚至还问起本地风物,说想等闲暇时去看看。众人笑着应和,说明春带他去城外最好的观景处。
然而冬天还没过完,一个寻常的清晨,老仆发现郑蜀宾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他安详地躺在榻上,仿佛只是睡熟了,手边还放着一卷未批完的公文。案头砚台里的墨,早已干透。
消息传回洛阳,昔日的亲朋们再次聚首,唏嘘不已。有人翻出他留下的诗稿,发现江左之后,再无新作。他仿佛把最后的才思与生命,都化入了那四句绝唱,然后便默默地去践行一个官吏最朴素的本分,直至终点。
郑蜀宾的故事,是一曲关于时间、等待与职责的深沉咏叹。它让我们看到,命运未必慷慨,它可能让才华蛰伏半生,让起点姗姗来迟。然而,生命的价值,从不完全由起跑的早晚或舞台的大小来决定。真正的尊严,在于即便看清了前路的艰辛与自身的局限,即便怀抱未尽的遗憾,依然选择负起当下的责任,一步一步,走完自己承诺的路程。那首哀感动人的诗,是他对命运的清醒慨叹;而其后沉默的尽职岁月,则是他交给命运最庄重的答复。人生或许难免“何处入黄泉”的苍凉之问,但“在其位,谋其政”的每一步,都已是在书写属于自己的、充满重量与温度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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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刘希夷
唐高宗调露年间的一个秋夜,汝州一处简陋的客舍里,烛火摇曳。年轻的诗人刘希夷,正对着案头一张诗稿出神。他本名庭芝,年方弱冠,便以文采风流闻名乡里,尤其擅长一种哀婉缠绵的“宫体诗”。此刻,他刚刚完成一首新作《代悲白头翁》,诗中借一位白发老翁之口,抒写韶华易逝、人生无常的悲感。
他低声吟哦着其中一联:“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诗句甫一出口,他自己先打了个寒噤。窗外秋风正紧,卷着落叶扑打窗纸,那声音听来竟有些心惊。他放下笔,怔怔地看着跳动的烛焰,一股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这诗句……太像预言了。如此直白地道出对来年存殁的疑惧,岂非与当年石崇“白首同所归”的绝命之谶隐隐相似?石崇写下那诗后不久,便果真与潘岳一同被戮。
“不妥,不妥。”他自语着,将那张纸揉作一团,丢进火盆。火焰“腾”地窜起,迅速吞没了墨迹。
他重新铺纸研墨,试图换一种更含蓄的表达。琵琶就放在手边——他不仅诗才清丽,更弹得一手好琵琶,往往在弦音流淌间觅得诗句的韵律。指尖无意识地拨过琴弦,几个清冷孤单的音符溢出。他凝神思索,另一联诗句渐渐在心底浮现、清晰。他提笔写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笔尖离开纸面,他却没有释然,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烛光将他紧锁眉头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凝重。这一联,比先前那联更工巧,意境也更渺远,将永恒的轮回与个体的短暂对照得惊心动魄。可是……这难道不仍是同一个谶语吗?只不过包裹了一层更美的形式。
他搁下笔,长长叹息一声,望向无边的夜色。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洞悉。“死生有命,岂因诗句而移?”他低声对自己说,像是开解,也像是认命。艺术追求完美的那股执拗劲头最终占了上风。他将两联诗都保留了下来,让它们并存在诗篇里。那夜之后,这首《代悲白头翁》渐渐在友人间传抄开来,人们既惊艳于它词句的凄美,也隐约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盘旋在字里行间。
刘希夷的生活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他依然往来于洛阳与汝州之间,与文友唱和,弹奏琵琶,他的诗名在特定的圈子里流传,却并未能为他叩开仕途的大门。有人觉得他的诗风过于悲苦,与当时上层偏好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他或许也感到了这种“不为时人所重”的落寞,这或许让他诗中那份对时光流逝的敏锐哀感,愈发真切。
诗成后不到一年,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刘希夷在洛阳寓所,为“奸人所害”,猝然离世,年仅二十九岁。关于他的死因,一时间流言纷纭。其中流传最广、也最让人脊背发凉的一种说法是:他的舅父、着名诗人宋之问,酷爱“年年岁岁”一联,曾恳求刘希夷将此诗句让给自己,遭到拒绝后,竟恼羞成怒,派人用土袋将这位才华横溢的外甥活活压死。真相究竟如何,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唯余那个戛然而止的青春,和那如同谶语般应验的诗句,留给世人无尽的唏嘘。
时光流转。刘希夷死后数年,一位名叫孙昱的选家编纂《正声集》,广泛搜罗当代诗作。当他在故纸堆中重新发现刘希夷的诗篇,尤其是那首《代悲白头翁》时,不禁拍案叫绝。那清丽哀婉又直指人心的文字,历经时间冲刷,非但没有褪色,反而焕发出更为动人的力量。孙昱毫不犹豫地将刘希夷诗列为其中之最。
随着《正声集》的流传,“刘希夷”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绝唱,终于冲破了生前的寂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赞誉与共鸣。人们这才恍然惊觉,那位早夭的诗人,早已用他的灵魂与预感,为无常的人世,刻下了一枚永恒的艺术印记。
刘希夷的故事,是一曲才华与预感交织的悲歌。它告诉我们,最敏锐的心灵,有时能穿透时间的帷幕,触摸到命运模糊的轮廓,甚至将之化为绝美的诗句。他的悲剧,不仅在于生命的早逝,更在于那惊人的艺术直觉与个人命运可悲的重合。然而,故事的尾声也给予了另一种补偿:真正的杰作,其生命力远超肉身的局限。
11、崔玄暐
大唐仪凤三年春,长安城东南的博陵郡王府邸正张灯结彩。府主人崔玄暐刚受封王爵不久,又被任命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可谓双喜临门。这日,正是有司为他新造的王公车辂——那辆象征着身份与威仪的华盖马车——完工交付的日子。
晨光正好,崔玄暐身着紫袍,立于前庭。工匠们小心翼翼地将那辆辂车从工坊推出。车体以香柏木制成,通体朱漆,金饰闪烁;顶上的绸缎华盖以青绿为主色,绣着博陵郡王的徽记,四角悬着玉铃。围观的家眷、属官无不赞叹,都说这车辂的气派,正配得上崔公如今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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