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杜通达
唐贞观年间,齐州高苑有个衙役名叫杜通达。这年深秋,县衙接到一纸公文,命他将一位北行游方的僧人护送至邻县地界。
那僧人不过二十出头,青灰僧袍洗得发白,背着个沉甸甸的经箱。杜通达盯着经箱的铜锁,心头一动——这般沉重的箱子,里头装的定不只是经书。这个念头如野草疯长,当晚便与妻子王氏商量:那和尚的箱笼不凡,不如...他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三更时分,杜通达提着柴刀潜入僧房。月光透过窗棂,正照见年轻僧人安详的睡颜。他心一横,举刀便砍。不料僧人惊醒,在血泊中强撑起身子,双手合十,气息微弱地诵起经咒。才念得两三句,忽见一只绿头苍蝇不知从何处飞来,在屋内盘旋三圈,的一声钻入杜通达鼻孔。
杜通达顿觉天旋地转,扔下柴刀踉跄回家。王氏见丈夫空手而归,正要埋怨,却见他拼命抠挖鼻孔,面目扭曲:有东西...钻进去了!
自那夜起,杜通达再不是从前的杜通达。他的眼鼻开始歪斜,眉毛睫毛一绺绺脱落,不出半月竟成了个癞头。更可怕的是,他时常对着空气嘶吼:别念了!求你别念了!——那年轻僧人的诵经声,日夜在他耳中回响。
王氏请遍郎中,药汤灌了几大缸,病情却愈发沉重。次年开春,杜通达已瘦成一把枯骨。临终前,他突然瞪大双眼,指着自己鼻子嘶喊:出来了!它出来了!但见那只绿头苍蝇振翅飞出,在屋内盘旋片刻,竟一头扎进王氏鼻中。
杜通达当即咽气。王氏重蹈丈夫覆辙,不过一年光景,也在癫狂中痛苦离世。
村人将夫妇合葬后山。每逢清明,总见两只绿头苍蝇绕坟飞舞,不离不弃。老辈人说,这是那年轻僧人以另一种形式,还在日夜诵经超度。
这则古书记载的故事,虽蒙着因果报应的外衣,内里却映照人心——贪念如野火,烧毁的不仅是他人性命,更是自家福田。那只挥之不去的苍蝇,何尝不是良知的化身?它用最卑微的姿态,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公道。
2、长孙无忌
唐贞观末年,太极殿内烛影摇红。赵国公长孙无忌执象牙笏板出列,声如洪钟:“臣请立长流之法——凡罪至流刑者,一经敕令,永不得返。”话音在蟠龙金柱间回荡,百官噤若寒蝉。没人注意到,他腰间佩玉的绦绳突然崩断,玉珏滚落丹墀,发出清脆的裂响。
十年后的岭南,瘴气如纱。年迈的长孙无忌蜷在竹榻上,听着窗外象蹄踏碎枯枝的声音。他忽然想起贞观二十二年的秋天,自己是如何在奏疏上写下“永例”二字。朱笔落纸时,墨迹如血般泅开,如今这血色竟蔓延到了天边残霞里。
“阿郎,该喝药了。”僮仆捧着陶碗进来,碗底沉淀着岭南特有的断肠草。长孙无忌怔怔望着雾气缭绕的山峦,仿佛又看见当年太极殿上,那个执意要将“长流”刻入唐律的自己。
那是贞观盛世最辉煌的年月。长安城朱雀大街两侧,各国商旅的驼铃终日不绝。大明宫内,李世民握着长孙无忌的奏本,指尖轻轻敲着紫檀案几。
“辅机,此法是否过于严苛?”皇帝唤着他的表字。
长孙无忌躬身道:“陛下,前朝流刑屡有逃归者。若不定永流之制,何以震慑奸顽?”他抬头时,眼角细纹里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殿外春光明媚,他却莫名想起昨夜书房里,那盏突然爆开的灯花。
新律颁布那日,刑部门前立起丈余高的铁碑。镌刻律文的工匠失手打碎刻刀,碎片划过长孙无忌的袍角。随从要追究,被他摆手制止。如今在岭南的雨夜里,他总反复摩挲那道裂痕,恍然惊觉那原是命运最早的警示。
永徽六年,长安城的柳絮飞得格外猖狂。太极殿的御座换了主人,龙椅上的外孙李治眼神闪烁,不再有从前的亲厚。当那封告他“谋逆”的奏章呈上时,长孙无忌正在府中赏玩新得的《兰亭序》摹本。
“赵公可知……”来宣旨的内侍嗓音尖细,“按永徽律,谋逆当处长流。”
他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晃。原来自己亲手修订的律法,早已在暗处张网以待。离京那日,秋风卷起朱雀大街的落叶,马车驶过刑部门前,他瞥见那块铁碑上“永不得返”四字,在夕照里泛着冷光。
岭南的雨季漫长如刑期。僮仆常在深夜听见主人梦呓:“吾乃制法之人……”醒来后,长孙无忌总要就着油灯,反复翻阅随身携带的《贞观律》。书页间还夹着当年李世民赐的玉镇纸,冰凉如岭南的月光。
某个黄昏,他在桄榔树下遇见个贬官。那人醉醺醺地吟着“作法自毙”,见他过来竟大笑:“赵公可知商君故事?”长孙无忌默然不语,只望着北归的雁阵消失在云雾深处。当夜他高烧不退,朦胧中见铁碑化作巨蟒,将他紧紧缠绕。
僮仆后来在遗物中发现张残纸,上面有斑驳字迹:“法者,天下之公器,当如明月悬空,照帝胄亦照布衣。若存私心,终反噬己身。”墨迹被雨水浸染,像极了当年丹墀上碎裂的玉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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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深宫里,李治收到岭南奏报时,正在批阅新修的刑律。他沉默良久,最终在流刑条款旁朱批:“永流之制,宜慎。”笔尖顿了顿,又添上“恩威皆需留余”六字。
殿外又开始飘雪,一如贞观年间某个冬日,长孙无忌手把手教他临帖时,窗外纷扬的雪絮。那时他写的正是“法”字,舅舅温厚的手掌覆在他手上,轻声道:“治儿记住,法理如墨,过浓则滞。”
很多年后,当《唐律疏议》传承后世,其中格外强调“刑罚慎用”的篇章,据说最初就源自岭南某间竹舍里,某个长流至死的老者,在雨夜写下的悔悟。
立法者当知法如悬镜,既能照见世间百态,亦能映出执镜者的本心。以公心立法则法为善器,存私心制规则反成枷锁,这既是天理循环,更是对权力最深刻的警示。
3、娄师德
永隆元年,白羊涧的雪原被染成赭色。娄师德勒马山脊,望着吐蕃败军溃退的烟尘,手中陌刀尚在嗡鸣。八场围剿,七次大捷,捷报昼夜兼程驰往长安时,他却在营火旁摩挲着刀刃上凝结的血痂,忽然问随从:“你说那些殒命刀下的亡魂,此刻在何处?”
十年后的洛阳宅邸,年迈的纳言深夜惊醒。烛影在屏风上狂舞,他猛地抚背疾呼:“何人拍我脊背?”侍从举灯四照,唯见纱帘微动。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蜷在锦衾中,竟露出稚子般的惶惑:“原该有八十阳寿,为何今日索命?”
高宗手诏抵达河源军镇时,朔风正卷着沙粒击打辕门。监军抑扬顿挫地念到“卿有文武才干”时,娄师德望见校场边两个待斩的逃兵——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脖颈在寒风中缩得像受惊的雏鸟。
“押后三日再审。”他打断庆典。当夜军帐里,烛芯爆出双花,亲兵送来密报:两名逃兵原是陇右遭了蝗灾,为凑免役钱才顶替富户从军。娄师德铺开宣纸欲写宽赦令,忽闻吐蕃夜袭的号角。
三个月后的白羊涧决战,唐军阵型将被冲破的刹那,娄师德亲率死士突入敌阵。混战中陌刀卷刃,他夺过敌戟连破三帐,直到看见雪地上蜷缩的吐蕃少年兵,那双惊恐的眼睛竟与待斩逃兵重叠。戟尖迟疑的刹那,冷箭已穿透少年咽喉。
长安授勋典礼上,四品骁骑郎将的紫袍压得他肩背生疼。高宗执他手叹“国之干城”时,丹陛下的百戏杂耍正演到《目连救母》。戏台上幽冥火海翻涌,他忽然嗅到记忆里血腥与血尘混杂的气味。
此后二十载,每见刑部秋决卷宗,他总要多问几句。某年大理寺议狱,他力排众议救下三个死囚,却在散值时对暮色自语:“当年若多审一日,或许……”余音散在朱雀大街的晚风里。
临终前三日,他开始看见雪原。
药炉青烟缭绕成白羊涧的雾凇,锦被上的缠枝莲幻作少年兵颈窝的血迹。最凶险的那夜,他突然坐起与虚空争辩:“按律该斩!可他们捧着糠饼说将军,我们只想活着...”侍从要喂参汤,被他抓住手腕:“那年若不下令追击,那些吐蕃牧童是否还在放羊?”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他忽然平静下来,要人取来陌刀供在榻前。手指抚过锈蚀刃口时,他对长子轻笑:“记住,为父这八十寿数里,有十年是欠着的。”
咸亨四年的春分,娄府海棠花开得格外浓烈。执绋送葬的队伍中有两个布衣老者,当枢车经过时,他们忽然面北而拜。路人才知那是当年被娄师德从死牢救下的佃农,如今已是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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