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至,秀禅师在禅房中安然圆寂。遗容如生,唇角似带笑意。
送葬那日,龙门山人潮如涌。僧俗弟子数千人,白衣胜雪,从山门排到山巅。燕国公张说亲自撰写碑文,其中有句:“能见无形之火,方避有形之灾;能知未来之变,只因洞察当下。”
达摩在整理师父遗物时,发现一本笔记。最后一页墨迹尚新:
“佛前灯,可燃千年,亦会倾覆于一瞬。心中灯,念念护持,方得长明。防灾如此,修行如此,人生亦如此。”
他合上笔记,望向窗外。新修的佛殿刚刚上梁,工匠们正在检查每个榫卯。而寺中各处,水缸常满,更夫巡夜的声音由远及近。
达摩忽然明白,师父留下的,不是预言的神通,而是这份于平凡处见真章、在微末时做功夫的智慧。他走到院中,开始每日例行的巡查——从检查佛前的香炉,到整理库房的杂物。
就像师父生前常说的:真正的平安,不在躲过多少灾劫,而在修得一颗时时警醒、处处从容的心。
真正的远见,不在于预知风暴,而在于时时修好屋顶;真正的平安,不在于侥幸避险,而在于始终心存敬畏。防灾如此,人生亦是——唯有在每个平凡当下恪尽职守,方能在无常世事中从容前行。
2、义福
开元二十三年的秋天,长安城西化度寺的银杏正黄得灿烂。义福禅师站在落叶纷飞的庭院里,看着小沙弥清扫阶前的银杏果。果实坠落时发出的轻响,让他想起昨日兵部侍郎张均来访时,腰间玉佩相击的声音。
师父,张侍郎送来的茶叶要收进库房么?知客僧轻声请示。
且放着。义福望着宫城方向,今日还有客来。
果然,未时三刻,中书侍郎严挺之、刑部侍郎房琯、礼部侍郎韦陟的轿辇先后抵达山门。这四位当朝重臣是寺中常客,每逢休沐必来听义福讲法。今日他们脸上却都带着几分凝重——朝廷刚刚议定泰山封禅的仪程,圣意难测,谁都盼着在禅师这里寻得片刻安宁。
禅房里的檀香袅袅升起,义福的目光掠过众人,在张均空着的座位上停留片刻。
今日讲《金刚经》第四品,他声音平和,不住于相,如如不动
讲到一半,张均才匆匆赶来,袍角沾着酒渍。他在最后一排坐下,明显心神不宁。义福不动声色,继续讲解。当说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时,张均突然起身,向身旁的房琯低语:
我近日服食金丹,不宜久留丧气之地。
房琯还未答话,张均已悄然离席。银杏叶在他身后纷扬落下,像碎金铺了满地。
义福的讲经声微微一顿。他目送那个远去的背影,轻轻摇头。
待法会结束,香炉里的檀香刚好燃尽。义福唤住房琯:居士留步。
众人散去后,禅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夕阳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画出斜斜的格子。
张公这一去,义福叹息,恐难回头了。
房琯愕然:禅师何出此言?张侍郎只是......
不是今日之事。义福望向窗外,这些年来,他太执着于金丹妙药,太计较得失荣辱。今日法会本可助他渡过劫难,可惜......
房琯忽然觉得掌心一暖。老禅师的手干燥而温暖,紧紧握住他的。
居士不同。义福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当为中兴之臣,望始终持守本心。
这话说得郑重,房琯正要细问,却见义福缓缓闭目,跏趺而坐。再探鼻息,已然圆寂。
那年秋天的银杏叶,在房琯记忆里黄得特别久。他常常想起禅师最后的目光,想起那双看透世事却依然温暖的手。
十三年后的一个雪夜,已是宰相的房琯在灵武行宫值夜。叛军的烽火照亮了半边天,他捧着刚拟好的平叛方略,忽然想起开元二十三年那个下午。
中兴之臣......他喃喃自语。御案上烛火摇曳,映出张均的最新消息——这位昔日的兵部侍郎,如今已在安禄山的伪朝任职。
房琯走到窗前,雪花正密密地飘落。他想起张均当年在化度寺匆匆离去的身影,想起义福禅师那句未说完的叹息。原来,人生的分野从不在一时荣辱,而在每个选择的是非之间。
禅师,他对着夜空轻声道,我始终记得。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战火留下的焦痕。房琯回到案前,继续批阅文书。这个漫长的冬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人生的航向,不在风急浪高时的狼狈躲闪,而在风平浪静时的持守坚定。真正的智慧,是能在繁华中看见危机,在迷乱时守住本心。每一次对正道的坚守,都是在为未来的自己点亮灯塔。
3、神鼎
长安西市的清晨总弥漫着酱香与汗味。神鼎法师踩着露水走来,破僧衣下摆沾满草屑,手里那只陶钵边缘结着深褐色酱垢——他总说酱是人间至味,能盖过世间一切苦。
“法师今日还要酱?”酱铺伙计探头问。
神鼎晃了晃空钵:“一勺便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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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是本月第三回。他从不剃度,乱发如蓬草,却偏有个庄严法号。化缘时不挑不拣,人家给粗布他披粗布,给锦缎他也坦然穿着。此刻他僧衣左襟是百姓给的补丁,右袖却缀着某位官员施舍的暗纹绸,风一吹,破布与绫罗同时飘动。
“看这疯和尚!”孩童们跟在身后嬉笑。
神鼎浑不在意,手指探进钵里蘸酱,吮得啧啧有声。今日他要去听利真法师讲经——虽说他常把讲经会变成辩经场。
利真法师的禅院挤满香客。见神鼎进来,不少居士纷纷避让——不是嫌他衣衫褴褛,是上月他当众问倒两位高僧的事太令人难堪。
“万物可定?”利真法师正在讲《涅盘经》。
神鼎忽然在人群中举手:“法师说万物定否?”
满堂寂静。利真认得这个狂僧,合十道:“定。”
“若定,高山为何成深谷?沧海为何变桑田?众生为何有生死轮回?”神鼎每问一句,就向前一步,破钵里的酱香随风散开,“万物相纠如乱麻,法师怎说是定?”
利真沉吟:“或许...不定。”
神鼎哈哈大笑:“若不定,法师何不唤天为地?唤星为月?”他手指窗外柳树,“此刻你指柳为杨,它可会变成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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