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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第1页）

向文成说：&ldo;应该说坚强或者坚决。&rdo;

山牧仁说：&ldo;我的汉语有时仍然太不够用。对，应该叫坚决。可，我在等待着。以前我曾把希望寄托于中国军队的正面抵抗，谁知……&rdo;

向文成接过山牧仁的话说：&ldo;中国人都曾把希望寄托于正面战场，然而，中国人又一次次地失望。可中国人也决不会因此而消沉下去。你所说的主张抵抗的大有人在。这股力量眼下看似无形，但是终将有一天会成为抵抗运动的中坚力量。&rdo;

山牧仁细心听向文成说话，听完之后说：&ldo;我知道你还有位大公子，我也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rdo;

向文成说：&ldo;那里才是中国人的希望所在。可，本地人也不会袖手旁观只等着胜利。现在日本人占领兆州正按兵不动，城外呢……你看。&rdo;向文成又指了指眼前的桌椅，&ldo;城外尚是桌明几净，可……&rdo;他没有说下去。

山牧仁说：&ldo;我预祝中国人和我的教徒早一天在自己的土地上获得自由。我将永远为中国祈祷。&rdo;

取灯给山牧仁提来开水，她把一壶沏好的茶和两只茶碗摆在山牧仁和向文成面前，又把茶碗斟满，主日学校的学生涌进来。

这所主日学校教室，实际没有什么布置，只零散摆着几张方桌和条凳，倒像是一个私塾。学生们上课任意坐在桌前，扭着身子听山牧仁讲金句。

学生们拥进来，把一张张方桌围住，山牧仁站在一张作为讲台用的桌前。他举出上周的金句，问谁能自告奋勇站起来背诵。经过一阵冷场后，站起来的竟又是小袄子。小袄子把手里的金句往身后一背说：&ldo;还是叫我吧。&rdo;

山牧仁一看还是这位时常自告奋勇的闺女，就说：&ldo;好，甘圣心小姐，就请背诵吧。&rdo;

前不久小袄子请山牧仁为她起了一个大名叫甘圣心。小袄子姓甘，甘在笨花村是大姓。

小袄子清清嗓子，张口就背：&ldo;我想现在的苦难，若比起将来要显于我们的荣耀，就不足介意了。罗马书第八章。&rdo;小袄子背完，不错眼珠地看着山牧仁，希望得到山牧仁的肯定。

山牧仁脸上漾出笑容，他肯定了小袄子的背诵，又问她：&ldo;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最好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把意思讲出来。&rdo;

小袄子想了想说：&ldo;这就是说，人哪，要是眼前有苦有难也不要紧，往后说不定还会有好事哩。&rdo;

小袄子的话引起人们一阵大笑，有一个闺女在远处喊：&ldo;甘圣心小姐，你眼前有什么苦难，说出来也叫俺们听听！&rdo;有一个男人便接茬儿说：&ldo;准是嫌挣的花少吧。日本人来了，搭窝棚看花的也少了。&rdo;人们又是一阵大笑。在笑声中又有人问：&ldo;哎，小袄子甘圣心，你今后还有什么好事也递说俺一下。&rdo;又有人替小袄子回答说：&ldo;等着有人来娶她呗！&rdo;主日学校里&ldo;乱了营&rdo;。

山牧仁制止不住眼前的局面，坐在后面的取灯就小声对向文成说：&ldo;不能这样闹，大哥，你快说说他们吧。&rdo;

向文成在吵闹声中站起来说：&ldo;可不能这样闹了，今天的课不同于往常，都坐下，安生听讲吧。&rdo;

有备就坐在小袄子旁边，拿眼白着小袄子说：&ldo;都是叫你给搅的，你知道个什么。&rdo;

小袄子看看有备，低了头，不吭声也不敢看人了。课堂安静下来。

山牧仁说：&ldo;刚才甘圣心小姐的解释也有一定的道理。今后即使有人解释有不完全的地方，大家也不要笑，你们坐在这里都是上帝的儿女，听上帝的话，就要平等待人。说到这段金句，那是我特意为大家选出的，因为你们的国家正经受着一个特殊的时期。我作为一个外国传教士，深为你们的苦处而忧虑。但荣耀将属于你们，这是临别前我对你们的祝福。现在我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告诉你们，今天就是我们分别的日子了。我郑重宣布：笨花村主日学校无休止下课。请大家跟我做最后一次祷告吧。&rdo;

学生们跟着山牧仁做最后一次祷告。

下课之后，学生们在院里的枣树下和山牧仁告别。山牧仁送走学生，走近站在院里的向文成说：&ldo;文成，我知道今天你会为我准备一些礼物的。那我就先开口吧：让摩西上树给我摘一些枣吧，要挑上好的。&rdo;

有备听说山牧仁要枣，就爬上枣树去摘枣。这时秀芝也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拿来。那也是一个大荆篮，荆篮里有新鲜的黄花菜和用新鲜大麦轧制的麦片。向家种大麦，秀芝听向文成说过&ldo;山家&rdo;这个习惯：山牧仁和山师娘早餐时要吃麦片。先前秀芝一个人想轧轧不成，后来取灯来了，取灯说她在保定同仁中学看见过美国人轧麦片，她和秀芝两个人商量着用世安堂的药碾子试着轧，终于轧成了。

受过洗的西贝梅阁不再上主日学校，她知道山牧仁正在和向文成告别，便也来向家送山牧仁。

向文成、梅阁和取灯送山牧仁出村，取灯为山牧仁推着车。他们走出后街，走过苇坑，一路无话地又走了一程，取灯才把自行车交给山牧仁。

向文成一行三人回村时，在村口遇到甘子明。

1。刘海粟：刘海粟时任上海艺专校长。

2。张作霖：奉系首领。1928年在皇姑屯车站被日军埋设的地雷炸死。

第四十一章

取灯看见迎面过来的甘子明，知道他有事要找向文成，就领着有备先回了村。

甘子明截住向文成，是急着通知向文成一件事。甘子明和向文成说事，有时说&ldo;告诉&rdo;，有时说&ldo;递说&rdo;，有时就用&ldo;通知&rdo;。遇到甘子明用&ldo;通知&rdo;的时候，向文成就知道事情的非同一般。这时他们的关系也就超过了同乡和朋友的概念，也便不再是讨论鸡兔同笼和集大成的时候了。这会儿向文成站在苇坑边又听见甘子明对他说&ldo;通知&rdo;，猜测着说：&ldo;我知道你这是刚从东边回来，好几天不见你了，就知道你去了东边。看不见你，我就像个没事人似的，光看山牧仁教孩子们背片儿。其实看山牧仁教学生背片儿是闲事，闲事的后头埋藏的才是正事哩。&rdo;

甘子明说：&ldo;什么事也瞒不住你。这几天我不在家，就是去了东边。东边开了一个会，成立了冀中分区，从现在起，咱这里属冀中，咱们总算有了归属。有了归属，你我的心里就踏实多了。要抗日，没有归属不行，就会陷于盲目。现在抗日军头不少，盲目的也不在少数。这次去东边开会，我不是正式代表，是个列席。今天晚上你要在家迎接一个人，这个人才是正式代表。这个人还得住在你家。&rdo;

向文成说：&ldo;这就是你通知我的事？&rdo;

甘子明说：&ldo;对。你回家等着吧。我还得问你一件事，山牧仁的主日学校呢，还能办下去？&rdo;

向文成说：&ldo;已经正式停办了，山牧师今天来笨花就是向学生告别的。&rdo;

甘子明若有所思地说：&ldo;基督教总是把他的信徒比作可怜人，我看可怜人也包括了山牧仁自己。没想到日本人来中国，连瑞典人传教也受了影响。主日学校停办，倒给咱腾出了大西屋。&rdo;

向文成说：&ldo;莫非大西屋又有了新用处？&rdo;

甘子明说：&ldo;估计会有新用处。还是等晚上吧，到晚上我们就知道了。&rdo;

是一个月亮先升起的黄昏。事变后，笨花人不再注意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黄昏了。黄昏里，向家巷少了那个卖煤油的，笨花人不再用煤油点灯，向桂代卖的植物油灯果然代替了煤油灯。点灯人掐着指头算，一年里他们省下了不少油钱。省一毛是一毛，省一分是一分。于是卖煤油的可着嗓子喊，打油人还是寥寥无几。连向家这样的点灯户也换成了植物油灯，花籽油，他们有的是。后来，卖煤油的不来了。黄昏里那个卖苏糖烧饼的老头也不来了，笨花不再有人买烧饼吃，先前买烧饼吃的人不愿再&ldo;露富&rdo;，生怕引起日本人的注意，虽然，日本人的活动目前还仅限于城里。日本人作出一副和当地人相安无事的样子，人们也怕。乱世年头，人一露富就会惹事。日本人不找你，土匪们也会找你。那个卖苏鱼的是外县人，外县人更不敢再越过县界到邻县去冒险。有消息说，日本人就专抓这种游商，抓住了就说他们是八路jian细。向家巷的黄昏里只剩下了一个鸡蛋换葱的，他把葱车放在向家巷，半天也喊不出一个换葱的‐‐笨花的鸡蛋也少了。有消息说日本人进村先杀鸡，笨花人就觉着，把鸡让给日本人，就不如自己先吃了。向家也杀了几只鸡，取灯对同艾说：&ldo;娘，咱也杀几只鸡呀，省得便宜了日本人。&rdo;同艾说：&ldo;杀，叫有备捉鸡，捉住哪只是哪只。&rdo;向文成听见取灯和同艾说杀鸡的事，就说：&ldo;杀鸡也可以，实际这只是个姿态，解决不了救国的根本。&rdo;同艾说：&ldo;那也得杀。&rdo;向家炖了一锅鸡。吃时，向文成说：&ldo;这像是一种仪式，是为了表达向家抗日救国的决心。&rdo;取灯说：&ldo;也是一种自我宣泄吧，人有时就得宣泄一下。&rdo;

向家吃鸡，影响了半个村子。人们都说，连向文成都杀了鸡，日本人真要进村了吧。

那个鸡蛋焕葱的换不来鸡蛋，人们又拿不出买葱的钱，卖葱人吆喝一阵，也走了。月光里只剩下几个牲口在街里咣当咣当地打滚儿，显得格外寂寥。半个殷红的月亮，照着牲口的瘦身子。

笨花的黄昏是变了样了。

然而，向文成对这变了样的黄昏还另有自己的发现。有一次向文成问甘子明，如今的黄昏和先前的黄昏一样不一样。甘子明说：&ldo;还用问，可大不一样了。&rdo;向文成说：&ldo;其原因在哪儿？&rdo;甘子明说：&ldo;这还用讨论，少了几个买卖人，笨花的黄昏就萧条。&rdo;向文成说：&ldo;还有哪？&rdo;甘子明说：&ldo;还有就得靠向文成来递说我了。&rdo;向文成说：&ldo;你注意到一件事没有，走动儿呢，走动儿不走了。笨花的黄昏不能没有走动儿。没了走动儿，黄昏才不像黄昏了。&rdo;甘子明说：&ldo;你注意到的事，大半都是别人注意不到的。&rdo;

其实，并不只向文成一个人注意到走动儿不在黄昏中由东向西地走动了，甘子明也最知道走动儿&ldo;消失&rdo;的原因。刚才他是故意装糊涂。走动儿在黄昏中的消失，才像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事变前，也才像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在寂寥的黄昏中，只有丝瓜架上的蝈蝈在叫，树上的几只知了也和着。这天黄昏，向家正在蝈蝈和知了的鸣叫声中吃晚饭，有人敲向家的门。秀芝放下碗去开门，通常开门的都是秀芝。秀芝开了门，看见门口站着的竟是走动儿。走动儿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这人高个子，赤红脸，穿一件紫花夹袄，头上包着羊肚手巾，腰里系着褡包，肩上还挎着一个粪筐。像农民，又似像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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