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踞坐主位,赤色王袍随意敞着领口,露出里面粗糙的葛布中衣。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一张巨大的、用粗糙羊皮硝制的舆图,上面用炭笔勾勒着山川河流与城池标记。张良、萧何、曹参、灌婴、周勃等心腹重臣环绕左右,烛光在他们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神情肃然。
“魏豹这块骨头,算是囫囵个儿吞下去了,”刘邦的手指重重戳在代表朝歌的标记上,指关节敲得羊皮咚咚作响,“可要嚼烂了、化成力气,还得看咱们怎么使唤。子房,说说,这朝歌城里的司马卬(áng),是个什么路数?是块硬骨头,还是个软柿子?”他的目光在两位智囊脸上逡巡,带着市井屠夫掂量案板猪肉般的审视。
张良一袭素净青衫,身姿挺拔如竹,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他微微欠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异常,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殷王司马卬,非刚烈之主,亦非愚钝之辈。其人性情,可用八字概之:首鼠两端,趋利避害。昔日迫于霸王之威,降楚献城,非其本愿,实乃惧死求生。今大王挟新破魏地之雷霆威势,兵临城下,其心必如悬旌,惶惶不可终日。观其过往,每逢强敌压境,必先虚张声势,以示不屈,实则暗通款曲,预留退路。此乃其求生之道。”
他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朝歌的位置轻轻画了一个圈:“朝歌城坚池深,若其真据城死守,以逸待劳,我军纵能克之,亦不免折损锐气,迁延时日,予项羽喘息之机。然,以卬之性,必不敢孤注一掷。其惧者有三:一惧大王兵锋之盛,魏豹前车之鉴;二惧项羽暴虐,若降而复叛,必遭屠戮;三惧……”张良顿了一顿,目光扫过众人,“惧其城中人心浮动,或有亲楚死士,或有效忠旧殷之遗老,趁乱取他性命向大王邀功,或向项羽表忠。”
此时,一旁的广野君郦食其(yìjī)接口道。他年岁较长,须发花白,但眼神锐利,带着一股纵横家的狂狷之气:“子房先生所言极是。司马卬此刻,正如热锅之蚁,方寸已乱。我军当以威压其胆,以势迫其速决!臣以为,当双管齐下:其一,大军即刻开拔,逼近朝歌,列阵耀武,日夜鼓噪,使其军民震怖,寝食难安!其二,”他看向刘邦,声音洪亮,“遣一舌辩之士,潜入城中,面见司马卬。不必许诺高官厚禄——此人多疑,空头许诺反增其疑。只需晓以利害,明示其唯一生路:速降!告之,若开城迟误,待我大军破城,玉石俱焚,彼时项羽追究其降汉之罪,大王亦无法保全其性命!若即刻归顺,大王可保其宗族性命,富贵不敢言,安稳度日足矣。更要暗示,城中欲取其首级献功者,大有人在!唯有速降,方能保其项上人头!”
刘邦听得眼中精光连闪,猛地一拍大腿:“好!郦先生此言甚合寡人之意!威要足,势要猛!灌婴!”
“末将在!”灌婴霍然起身,甲叶铿锵作响。
“你率本部轻骑,即刻出发!绕过一切小城,直扑朝歌!给老子把声势造起来!要让司马卬在城头上,每天一睁眼,就看到我汉军的大旗在晃悠!听到我汉军的战鼓在敲他的丧钟!”
“诺!”灌婴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冲出船舱。
“周勃!”
“末将在!”
“步卒主力,由你统带,紧随灌婴之后!不必求快,但要稳,要沉!像山一样,给老子压过去!告诉朝歌城里那些还心存侥幸的,老子的大军来了,蚂蚁再多也啃不动泰山!”
“诺!”周勃声如洪钟。
“至于说客……”刘邦摸着下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郦食其身上,“郦先生,你素有辩才,胆识过人,此事非你莫属!可能为寡人走这一趟?”
郦食其捋了捋花白胡须,朗声笑道:“大王有命,食其万死不辞!定教那司马卬乖乖开城!”
“好!速去准备!告诉他,办成了,寡人记你大功一件!办砸了……”刘邦眼中寒光一闪,“提头来见!”
“臣明白!”郦食其躬身领命,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命令如同投入水中的巨石,激起层层涟漪,迅速扩散至庞大的汉军船队。短暂的喧嚣过后,赤色的洪流再次启动。步骑分道,水陆并进。灌婴的数千轻骑如一股赤色的旋风,卷起漫天烟尘,蹄声如闷雷滚过魏地平原,以最快的速度扑向东南方的朝歌。紧随其后,周勃统领的主力步卒如同移动的赤色山峦,沉默而坚定地向前碾压,沉重的脚步声和兵甲摩擦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低吼。黄河上的楼船舰队则缓缓调整方向,庞大的阴影投射在河面上,如同蛰伏的巨兽,沿着河道向朝歌方向压迫而去。
朝歌城。殷王宫。
宫室之内,金碧辉煌,然而空气却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名贵的熏香也无法掩盖那无处不在的恐慌气息。精美的青铜灯树燃烧着,烛火却不安地跳跃着,将墙壁上绘制的祥云瑞兽映照得扭曲变形,如同择人而噬的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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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王司马卬瘫坐在他那张宽大的、镶嵌着明珠美玉的王座上,身体却像被抽掉了骨头。他年约四十,保养得宜的面皮此刻松弛灰败,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华丽的王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更显其形销骨立。下首的郦食其手抚白须,淡定自若,前菜他已备好(投降和抵抗的下场,刘邦和项羽对待降兵的行为),静等汉军行动上的配合。行动案几上摆放着来自齐国方向染血的密报,上面字字句句描述着项羽屠城的惨状;旁边则是魏豹开城跪迎刘邦的急报,字里行间透着魏地的腥风血雨和刘邦那令人胆寒的“热情”。
“完了……全完了……”司马卬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抽动。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王袍的下摆,骨节突出。“魏豹降了……降得那么快……那么……那么难看……”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魏豹匍匐在泥水里迎接刘邦的画面,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项羽……项羽那个杀神……他在齐国……天哪……”密报上那些关于坑杀、焚城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他仿佛能闻到那冲天的焦糊味,听到那绝望的哀嚎。自己若是抵抗刘邦,万一……万一城破……那下场……
“大王!大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穿着殷商遗制、纹饰繁复的朝服,扑倒在阶下,声音悲愤而绝望,“臣等世受殷商之祀,食朝歌之禄!岂可未战先怯?那刘邦,不过沛县一亭长,侥幸得势!朝歌城高池深,粮草尚足!只要大王振臂一呼,臣等必率军民效死!纵不能退敌,亦可重创汉军,使其不敢小觑我殷商遗烈!若就此开城,祖宗蒙羞,臣等……死不瞑目啊!”他是殷国太卜,掌管祭祀,亦是旧殷遗族的精神领袖。
“效死?重创?”司马卬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和疯狂,他指着老臣,手指剧烈颤抖,“你……你们拿什么效死?拿什么重创?魏豹的兵不比我们少!他的城不比朝歌矮!结果呢?在刘邦面前,连三天……不,连一天都没撑住!跪了!像条狗一样跪了!”
他歇斯底里地吼着,唾沫星子飞溅:“重创?就算你们能砍掉刘邦几千个兵卒,又能怎样?等他破了城,你!我!这满城的宗室贵族!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都得像齐国那些被坑杀的人一样,被活活埋掉!项羽会放过我们吗?他只会说我们抵抗不力,降而复叛,把我们全族都碾成碎粉!”他越说越恐惧,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祖宗?祖宗在哪?!能救我的命吗?!能挡住刘邦的刀,还是项羽的戟?!”
阶下死寂一片。太卜老泪纵横,伏地不起,身体因极度的悲愤而微微抽搐。其他大臣噤若寒蝉,面无人色。大王的话,撕碎了最后一丝虚妄的遮羞布。抵抗,意味着即刻的、惨烈的死亡,甚至可能祸及全族。而投降……至少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的铿锵声,打破了死寂。
“报——!”一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斥候将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大殿,扑倒在阶前,声音带着濒死的恐惧和绝望:“大王!汉军……汉军前锋灌婴……已至城西三十里!旌旗蔽日!烟尘冲天!其斥候游骑……已……已与我城外守军接战!我军……我军死伤惨重……挡……挡不住了!”
这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司马卬。他身体剧烈一晃,差点从王座上滑落下来。城西三十里?灌婴?那个以剽悍嗜杀闻名的汉将?他仿佛已经看到灌婴那狰狞的面孔和滴血的环首刀!
“报——!”又一个传令兵几乎是同时冲了进来,声音同样惶急:“大王!周勃统汉军主力步卒,距城已不足五十里!其军容极盛,望之如山岳压顶!黄河之上,汉军楼船舰队已封锁下游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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