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辽抬手,帐下人把昨夜火头的破布、油渍、极细的火石都摆在案上——这便是第四札。
“第五札何来?”伍文鹤色变,忽然挣扎,“我不曾杀人!”
“第五札是‘人’。”郭嘉看着他,“你合谋旧卒,许以盐钱,教人去吓小民。那一夜,北坊一老者吓倒,今晨才醒。若此人竟不醒,你第五札便成。今朝他醒了,故此札留空。但四札在,刑不免。”
伍文鹤跪倒:“愿以钱赎。”
“钱可赎‘贫’,不可赎‘恶’。”郭嘉摇头,“你识货,我也不叫刀来教你。龙噬之刑,择你‘根’而吞之——盐栈之印夺,三年入渠,役满之后,许你在市口卖素盐、给人修秤,敢再犯其一,余札补足,枭。”
伍文鹤眼中忽然有光退下去,像一条小河被截住。他喉头滚了一下,涌上来的是一种复杂的气:不甘,有;恐惧,有;还有一丁点极不起眼的“侥幸”,也在——侥幸今日不死。郭嘉看见了,落下一句:“侥幸不等于悔。今日放你活,是叫你‘还’。你在渠里挖的每一篮土,都会把你昨日吐的每一句话压下去。”
“诺。”伍文鹤终于垂头。张辽上前,亲手解他袖口,将绳缚得稳而不紧,“走吧。龙渠里用得上你这样的手。”
城人看得很仔细。有人本想叫好,却发现此法不需叫好——它本身自正。白榜旁,两个小贩悄悄对视,各自把心里的小算盘按熄了一格。
“其余两家挑秤者,各罚十,入厩抬草三月;昨夜贴纸者,披麻于祠前三日,为白门之问写百字断语,署名。”郭嘉一道一道落,像把乱线一根根理回梳齿里。再转身,对人群抱拳:“散吧。海市在,泥已浮。”
鸩收起“龙睛镜”,镜面上薄薄的一层红影在日光里消退下去。她看了看郭嘉,没说话。黄月英把木匣挪到白榜侧,手指敲了敲匣沿:“用器示法,人心比昨天更稳一线。”
“还要一线。”郭嘉笑,“晚上鸣‘五弦’一次,叫城听见‘活’。百川入海,先听见海。”
·
傍晚,先登示演的木架在西马场起。张辽未着甲,只着短衣、布带缠腕。三百试锋站成“雁”,再折为“虎口”,再合为“龙颚”。他抬手一挥,十人“攀龙骨”,一寸一寸,按“法”而上,不喊口号,不敲战鼓,不立神话。城中孩子看得眼睛发亮,忽然不再喊“神”,而在喊“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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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了吗?”荀攸在场边对许邶笑,“他在教城:上城是一门手艺,不是天授。”
许邶点头,心下记:“明日白榜贴‘先登十条’,让匠与兵共学。”
夏侯惇在远处,鼻中哼了一声,声音里罕见地没有戾气——他喜欢这样的“上城”。
演毕,张辽走到粥棚,照例先问“锅壁谁洗”。一名小兵站出来,眼里亮晶晶。张辽拍拍他肩,给了他一把磨得很光的短刀:“刀不是给你扬的,是给你用的。”
夜色合拢。庙钟第一声在城心落下,不响,却稳。郭嘉立在郡府楼头,左手按“东门井”,右手按“北学”,胸口那枚“冷刻”与指尖的弦一起,起落有致。黑龙轻轻翻身,又伏。
“军师。”鸩登楼,“一人自愿补札。”
“谁?”
“昨夜巷尾传话的小厮。他说有人给他肉,他就跟着说。他母亲病,他想给娘买药。”
“札入‘煽’,罪轻,编‘龙厩’一月,日记一分,赎完即释。许邶——”郭嘉转身,“把他的名写在白榜‘自断’栏上,旁边留空,待其自己写一行:‘我在厩里抬草三十日。’”
许邶应,笔下的朱痕落在“自断”两字旁,心里忽然一松。他忽明白了郭嘉今日“龙噬”的狠与软:狠在断祸根,软在人可改。刀与绳,无须到处落;“法”一立,“器”一示,“话”一正,城便知道什么是路,什么是泥。
黄月英把“龙睛镜”收回匣,放在井绢旁。她抬头看星,北斗偏了一线,帝星藏在深处。她问:“今夜再‘引’?”
“引一记。”郭嘉笑,“百川入海,不在急,贵在合。一引,不多,足矣。”
他轻轻拨动“中仓”的弦。太学的屋檐轻颤,祠门的清水荡起一圈很浅的纹。西南渠的第一道水切进弯处,没溅出一朵花,像是百川真的找到了海的方向。北门厩里两匹马交互换气,鼻翼“呼”的一声,像叹息,也像谢礼。
“奉孝。”曹操步上楼来,背手而立,望向城外,“龙噬之刑,今后可常用?”
“非常用,恰可用。”郭嘉道,“常用则滥,恰用则服。今日之后,市中言‘龙噬’,不在惊,而在‘知’:知五恶之名,知五齿之缝,知札之由来。由此,恶自不敢多。”
曹操点头,沉吟半晌,忽道:“此法,胜刀。”
“刀割肉,法割根。”郭嘉轻轻一笑,“根若不除,肉自腐;根若除,枝叶自活。”
他望向城外,官道被夜色吞没了半截,只有草梢还在风里轻轻点头。他忽然抬手按住胸口,那里热了一线,又缓下去。黑龙像在他掌心嗅了一嗅,又乖乖缩回去。黄月英侧目,目光一瞬柔软:“你的‘气’更稳了。”
“城稳,人稳。”郭嘉道,“我就稳。”
“军师。”荀攸拾级而上,“桥两处修材已齐,明日可发丁三百入工。‘问名’之榜,亦已刻好。孩子们写名处,我让木工磨得极光,不割手。”
“好。”郭嘉点头,“名要写得顺,路才走得直。”
庙钟第二声落下,白门下的小土阜在月色里静静立着。今天,城人在祠前读了一张二百字的直书:“陈公台以身殉其所守,许其老母归里,礼葬,不辱。”有人看完,默默把纸上的“义”字在心里写了一遍,又在孩子的手心写了一遍。那孩子抬头问:“义是什么?”大人想了想,答:“是做对的事,哪怕难。”孩子点头,又问:“法呢?”大人想了想,指向祠门的白榜:“是大家都照着做的事。”
海市散,夜风合,百川在暗里走自己的路。龙渠里,新土成堤,伍文鹤的肩膀已湿,额头亦湿。他第一铲下去时,手发抖;第三铲时,手稳;第十铲时,他汗里有了盐。他忽然觉得,腰间那串钥匙(盐栈的印)仿佛仍在,却又不在。他低头,铲土,心里某个地方一寸一寸地下沉,不是沉到水里,是沉到土里——压住昨天那张不干不净的嘴。
张辽巡渠,见他不偷懒,只淡淡道:“抬头。”伍文鹤抬头,看见张辽没有刀,只有布带。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事:不是人人都拿刀,也不是人人都该拿刀;刀该在该在的人手里——比如这人,比如城里的“法”。
夜更深,北门桥头,鸩站在风里,袖中无刃,眼如两井。她忽然转身,对着黑暗轻声道:“出去吧。”黑暗里,一道更黑的影子动了一动,悄无声息地退开了。那是昨夜与伍文鹤通气的温侯旧卒。他来探今日“海市”的虚实,来试“龙噬”的真假,却在钟声里,生出一个久违的词——怕。他怕的不是刀,是“稳”。稳得让人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稳得让人明白自己下手就会断指。
“百川入海,龙噬之刑。”郭嘉在楼头轻声复述,像在给今日落一个章。他收回手,五弦止,星图合。黑龙在心里睡着了,像一枚贴在盘心的小子,安安静静。
远处,官道尽头,零星的灯火夹着夜风,像人间的水,顺着地势,一路往这座城来。城里的人在睡,睡得踏实。城外的人在走,走得不慌。天边有一线极细的光,像海在夜里翻身。
明日,桥要落到河上;后日,旌要升到祠门;再后日,孩子的名字要被写在白榜上。等名写满一整栏,等桥上头一个车辙压过去,等旌迎着风不再抖,那时,这座城便真正从刀与绳的阴影里,走到了“路”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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