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镜灯的罩子调到刚好,不照人,只照旗角。旗角没有抖,很稳。
她知道,陈二今晚不来割“善”,他在割“胆”。她不去动那几面旗,她只在庙门外的石阶上写了两个小字:忍、度。写完,雨痕把笔画一条条收回。
前线传来新的鹰报:徐军夜渡,旗连三面,不入村,不点火,只沿北岸南下。
荀彧听完,拿起笔,把“忍、度”二字沿着“影照法”的末行默默填了一遍。程昱插言:“他在喂‘快’。”
荀彧道:“他也在喂我们——喂‘护’。护得越遍体,真胆越显。显了,就好下针。”
暮色里,郭嘉在庙后庭坐了很久。他没去问状,也没要看底线。
他让人把“天蚕入印”的房间又加了一层纸窗,纸背藏线,摸着微涩。
他只对卫峥说了两个字:“稳快。”
卫峥一怔,笑起来:“先生说的是印,还是人?”郭嘉也笑,咳两声,把笑压下:“人先稳,印才快。若人先快,印就乱。”
夜将沉,文书坊的灯一盏盏熄。
尚书郎收拾案上残纸,忽觉手背一凉。
回头,见庙桥心两字在夜里发白,像有人把盐轻轻撒在那块黑石上。他忽然明白,这场“兵变”,不是要翻案,是要打底。底不打,针线都白费。
第二日清晨,曹操出营检庙。
庙前的“底线四不可”加了一行细字:“三月为期,三日为急。”他看了看,没言语,只把手放在那行小字旁,押了一个极浅的指印。指印不红,不耀眼,却让木牌沉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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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立在一侧,心下一松,又是一紧:底线定了,线在他手里,刀在郭嘉那边,风在陈二那边,水在黄河那边。每一样都不肯安分。
他回身,吩咐:“今日再加粥一锅。照影柜第三刻,给‘学账’的人多一个坐席。问名亭下,把‘押不过夜’的牌子旁,添上‘不问谁来,先请坐’四字。”
“请谁坐?”吏问。
“请所有‘快’的人。”荀彧答,“让他先喘一口气,再走。”
风从庙前掠过,木牌轻响。许都像一起在吸气,缓慢又持久。线在手里,一针一线,一呼一吸,裹着一个城的清醒。
傍晚,程昱在庙后遇见郭嘉。两人对望一眼,没有礼数的虚言。程昱先开口:“文若昨夜上书,我在场。”郭嘉点头:“我知。底线,立得好。”
“你不怒?”
“怒什么?”郭嘉笑,笑里带咳,“他是线,我是刀。刀快,线稳。快的人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慢,稳的人要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我们要的,是布,非刀非线。”
“但刀和线都可能勒破这块布。”程昱说。
“所以——”郭嘉望向庙桥心,“底下那层‘麻’要足。麻,是民,是名,是那两张椅,是姜汤,是盐星,是‘押不过夜’。麻足,布就不易裂。”
两人并肩无言。远处钟声敲了一下,不重,却敲在每个人的心骨上。
夜里回潮,雨意又微。
问名亭旁的椅子上坐了两个来写字的年轻人,一人是“学账”的,一人是“搬柜”的。前者写得慢,后者写得快。
鸩提灯从他们面前走过,罩低了半寸。灯不照脸,只照手。快的人手在光里慢了一点。慢的人手在光里稳了一点。
“坐着,才不乱。”她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像对他们说,也像对自己说。
——
第三日清晨,前线要盐、要木、要石的催单到了。
庙中诸曹一齐动。午清册第三刻,荀彧亲自押印,把“盐米比”的页脚重描一笔。
押完,他把手伸到桌下,摸到那只刻“清”的小环,压了压。手心发热,环冰凉。他知道,他的底线,真正开始接受考验,是从这一刻起。
他转身出庙,正对上郭嘉的目光。两人都没说话。
郭嘉先移开视线,轻轻咳了一声。
荀彧忽然想到一件小事:昨夜他在状纸背面用极小的字写了四个字——“功成不居”。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郭嘉。他只把那四个字留给三个月后的自己。
他上马,雨丝打在甲袖上,发出细细的声。许都醒了,盐火、鼓点、灯影、坐椅与薄薄的纸,一起在呼吸。
“文官的兵变”,没有刀光血影。它以纸为刃,以印为盾,以问为矛,以椅为城。
荀彧用他那条看不见的线,把乱绪一束又一束地缝进去,留缝,留气,留活路。
他的底线,不是把人推到墙角,是在墙与墙之间丈量出一个能坐下的“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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