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末年的江南,暑气裹着潮湿的水汽,沉甸甸压在青溪镇的河面上。镇子依水而建,乌篷船划过水面的橹声本是最安神的乡音,可近来,这声音却总被断续的咳嗽与辗转的叹息盖过。战乱刚歇不足半载,一场莫名的疫病便缠上了这座小镇,染病者不求寒热,唯独夜夜睁着眼睛到天明,胸闷得像堵了团湿棉,三餐难进,日渐消瘦,甚者望着窗外的河水便直犯恶心,郁气积久了,竟咳出血来。
镇东头的百草堂,此刻正被浓重的药味与焦灼的气息笼罩。朱漆门楣上的“悬壶济世”匾额被熏得发暗,门槛都快被求医的村民踏平。主事王宁身着浆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袖口挽起,露出腕上常年切药留下的薄茧。他面容清癯,眉宇间拧着一团化不开的愁绪,正弯腰为一位老妪诊脉,指尖刚搭上寸口,便察觉到脉象沉滞郁结,与前几日的病患如出一辙。
“王大夫,我这老婆子到底是得了啥病?”老妪声音嘶哑,眼窝深陷,眼白布满血丝,“连着五日没合眼了,心口憋得慌,吃不下也喝不下,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去见阎王爷了!”
王宁收回手,眉头皱得更紧:“张阿婆,您这是忧思过度,郁气攻心所致。”他转身掀开案上的药罐,一股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这是疏肝理气的汤药,您先回去服下,看看能否缓解。”
可这话连他自己都没底气。连日来,他试过柴胡疏肝、香附理气,甚至用了安神的远志、茯神,可病患们顶多能眯上半个时辰,醒来后依旧胸闷难安。药渣堆在堂外的墙角,都快堆成了小山,可百草堂里的病人却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哥,又来几位病人,都说是夜里睡不着,胸闷得厉害。”门口传来清脆却带着焦虑的声音,王雪挎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采药包走进来,包上还沾着草叶与泥土。她梳着双丫髻,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自幼跟着兄长和嫂子采药认草,一双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清泉,只是此刻,那清泉里满是焦急。
她放下药包,快步走到灶台边添柴,看着锅里翻滚的汤药,忍不住嘟囔:“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寻常的安神药怎么都不管用?”
王宁叹了口气,没说话。他妻子张娜正坐在靠窗的案前分拣药材,闻言抬起头。张娜身着淡青色布衫,衣襟上别着个绣着兰草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陈皮与薄荷,举手投足间透着温婉。她出身草药世家,自小跟着父亲辨识百草,对各种草木的习性了如指掌。此刻她指尖捏着一片晒干的柏子仁,眼神中带着思索:“我总觉得,这病的根不在脏腑,而在心神。可寻常安神药要么偏温燥,要么偏寒凉,竟没有一味能恰好对症的。”
说话间,一位妇人抱着孩童哭着闯进来:“王大夫,救救我的孩儿!他已经三天没好好睡了,刚才竟憋得喘不过气来!”孩童脸色发青,嘴唇干裂,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小手紧紧抓着妇人的衣襟,神情烦躁不安。
王宁急忙上前诊治,刚摸到孩童的脉象,便见门外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短打、腰间别着算盘的精瘦汉子,正叉着腰在门口嚷嚷,正是对门济世堂的掌柜孙玉国。他脸上堆着精明的笑,声音却故意拔高,让屋里屋外的人都能听见:“我说王大夫,不是我说你,这治病得靠真本事,拿些没用的汤药糊弄乡亲们,耽误了病情可就罪过了!”
他身后跟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是他的手下刘二。刘二立马附和:“就是!我们济世堂有从北方运来的上等安神药,一服就能睡到大天亮,哪像这儿,花钱买罪受!”
孙玉国瞥了眼百草堂里满是愁容的病患,语气越发得意:“各位乡亲,良药苦口但得有效啊!我济世堂的安神散,虽然贵了些,但能救命!想活命的,跟我走!”
一些病患本就心存疑虑,被他这么一煽动,顿时动摇起来。几个病情较轻的互相看了看,竟真的跟着孙玉国往济世堂走去。王雪气得脸颊通红,攥着拳头就要冲出去理论,却被张娜一把拉住。
“妹妹,别冲动。”张娜摇摇头,眼神却带着坚定,“咱们得找到真正对症的药,才能让乡亲们信服。”
王宁看着那些离去的病患,心中又急又痛。他知道孙玉国的为人,向来唯利是图,他所谓的“上等安神药”,多半是掺了朱砂的劣质草药,短期或许能让人昏睡,长期服用只会伤了脏腑。可眼下,他却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夜幕降临,青溪镇的灯火稀稀拉拉,唯有百草堂依旧亮着烛火。王雪已经睡下,王宁与张娜还在案前翻阅药典,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张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忽然喃喃道:“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去南方外婆家,外婆家的院子里种着一棵奇怪的树。”
王宁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什么树?”
“那树的叶子到了晚上就会合上,开的花像一个个粉色的绒球,软乎乎的。”张娜的眼神飘向远方,陷入回忆,“外婆说,那花叫‘夜合花’,要是心里闷得慌,闻闻花香就能好受些。有一次我被雷声吓着,夜里睡不着,外婆就摘了几朵花泡在水里给我喝,那天竟睡得格外安稳。”
“昼开夜合?绒球花?”王宁猛地站起身,烛火被他带起的风晃了晃,“你还记得那花的样子吗?叶子是什么形状?”
“叶子是羽状的,细细长长的,一对一对的,到了晚上就两两合拢。”张娜仔细回忆着,“花的花丝特别长,密密麻麻凑在一起,像一团粉色的绒线,摸起来软软的,没什么香味,却让人觉得心里平静。”
王宁低头沉思,脑海中翻遍了所学的医书,却没想起哪味药材符合这般描述。他正要开口,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若真是昼开夜合、花丝如绒,那这花,或许正是解此郁结之症的良药。”
两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白布衣的女子站在门口,身姿挺拔,腰间挂着一个竹制药篓,篓子里装着几株带着露水的草药。她长发用一根木簪束起,面容清丽,眼神澄澈如溪,眉宇间带着一股超然的气质。
“姑娘是?”王宁上前一步,拱手问道。
“我叫林婉儿,云游至此。”女子走进屋,目光扫过案上的药渣与药典,“听闻镇上疫病横行,多是情志郁结所致,便过来看看。方才在门外,听闻二位谈及‘夜合花’,倒是与一味名为‘合欢花’的药材颇为相似。”
“合欢花?”王宁与张娜异口同声地问道。
林婉儿点头,指尖轻轻划过案上的一张空白纸笺:“此花生于南方,喜温暖向阳之地,耐贫瘠却怕水涝。叶片二回羽状复叶,小叶线状长圆形,昼舒夜合,故又名夜合花。花序如绒球,花丝粉红或白色,性味甘平,归心、肝经,正是解郁安神、理气开胃的对症之药。”
她的话刚说完,张娜便激动地站起身:“对!就是它!你说的样子,和外婆家的夜合花一模一样!”
王宁心中涌起一股希望,可随即又沉了下去:“可这合欢花,我从未在本地见过,也不知何处能寻得。眼下病患众多,若是找不到此花,怕是……”
他的话没说完,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车马声,紧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王大夫在吗?我钱多多送货来了!”
只见一个穿着锦缎马褂的中年汉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推着一辆装满药材的独轮车。他身材微胖,脸上堆着精明的笑,手上戴着一枚玉扳指,身上带着淡淡的药材与香料混合的气味。
“钱老板?你怎么来了?”王宁有些意外,钱多多是往来于南北的药材商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青溪镇送货,只是这次来得比往常早了些。
钱多多抹了把额头的汗,目光扫过屋里的病患,又看向林婉儿,眼中闪过一丝好奇,随即笑道:“听闻镇上闹疫病,我正好从南方收了一批药材,顺路送些常用的过来。怎么,王大夫这儿还缺什么药材?我货仓里应有尽有,价钱好说!”
林婉儿上前一步,开口问道:“钱老板,你货仓中,可有南方运来的‘合欢花’?花丝如绒,昼开夜合,又名夜合花。”
钱多多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手:“巧了!这次从岭南收药材,正好收了一批这花!我还纳闷这花看着好看,却不知有何用处,没想到竟是味药材!”他转头对身后的伙计喊道,“快去把那箱‘绒花树花’搬过来!”
伙计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搬来一个木箱。打开箱子,里面铺着干燥的稻草,数十朵粉色的绒球花躺在其中,花丝细密如绒,叶片虽已干枯,却依旧能看出羽状的形态。
张娜快步走上前,拿起一朵花放在鼻尖轻嗅,眼中满是欣喜:“是它!就是这味道,淡淡的,却让人心里安宁!”
王宁拿起一朵合欢花,仔细端详,只见其花丝细长柔韧,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果然如绒球一般。他又翻看干枯的叶片,正是二回羽状复叶,小叶线状长圆形,与林婉儿描述的分毫不差。
“太好了!有了这合欢花,乡亲们的病就有救了!”王雪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揉着眼睛站在门口,看到木箱里的花,顿时欢呼起来。
王宁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他看向钱多多,拱手道:“钱老板,这批合欢花,我百草堂全要了!价钱你开!”
钱多多摆摆手,脸上的笑容依旧精明,却多了几分真诚:“王大夫,救人要紧!这合欢花我收来也不贵,你先用着,价钱日后再说。只是这花的用法,你们可知晓?”
林婉儿开口道:“合欢花可单用煎汤,也可配伍陈皮、甘草理气和中,增强药效。只是此药虽温和,却也有禁忌,阴虚火旺者需减量,孕妇与孩童则需谨慎配伍,不可自行服用。”
王宁点头记下,正要安排人煎药,忽然想起济世堂的孙玉国,心中不由得一沉。孙玉国此刻定然还在四处招揽病患,售卖劣质药材,若是不尽快揭穿他的行径,恐怕会有更多村民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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