墩子出了门,心里还是不安,都怪招弟这妖精,乱说个啥嘛,哪壶不开提哪壶,气死个人,你当是说我呀。也怪自己,不就一张碟,啥时不能看,偏今天看。
画面上那个走错方向的礼仪小姐正是苏小玉,河阳城有名的漂亮姑娘。也正是那次错走,阴差阳错就惹出一档荒唐事来。
人哪!夜色下墩子重重叹出一声。
墩子一走,招弟突然没了话。刚才还理直气壮,这阵突然就哑巴了。站在院里,只觉被什么击中。她是怕跟陈天彪单独处一起,又偏偏想跟他单独在一起。这么些年了,她直觉没跟他待够,哪怕天天见面,也还是嫌不够。一个女人要是有了这心思,这日月,就难熬了。
媳妇儿翠翠正在洗锅,看见婆婆在院里发怔,扑哧偷着笑了。老妖!她也学公公那样骂了一声,慌张地低下头。又忍不住抬起来,好奇地看。都说婆婆年轻时,心里是有人的,还跟别人抢呢,只是没抢到。翠翠信。人啊,哪个心里不装几个人?年轻的翠翠也叹起来。
&ldo;锅洗掉把茶熬上,熬酽点,你陈家大大茶瘾重。&rdo;招弟抺了把鼻子,冲厨房喊。
按乡俗,翠翠管陈天彪叫陈家大大。翠翠夸张地嗯了一声。
屋子里很静。翠翠斟了茶,出去了,临出门一双眼睛往两人脸上偷偷望了望。两人谁都没在意,儿女面前,他们一向光明磊落。陈天彪觉得有话说,很多,没话他就不来了。招弟也觉有话,没话她不会这么不自在。
可是,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就不说,坐着。人间有多少话,是属于心的,不属于嘴。藏在心里的话,才是金子般的话。
茶冒着热气,映住两个人的脸,谁都觉对方有些朦胧,不真实。
&ldo;望成来电话了。&rdo;坐了好长一会,陈天彪开了口。不开口不行,太压抑。
&ldo;说啥了?&rdo;招弟猛地直起身子,打愣神中醒过神。
&ldo;她病了。&rdo;
&ldo;病了?&rdo;招弟知道是在说大姑,心里一惊,又问,&ldo;啥病,要紧不?&rdo;
&ldo;望成不说,我想可能还是她的腿。&rdo;
&ldo;你看你,咋不问个清楚,这事也敢马虎?&rdo;招弟怪罪起来,同时心里也冒出另一个影子。她跟大姑,关系不一般啊,比姐妹还亲。
&ldo;望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问他肯说?你也别急,我估摸着不会有啥事。&rdo;陈天彪就着话题,又道。
&ldo;你估摸着,你估摸着,这事是估摸的?&rdo;招弟一激动,言语就不那么好听。陈天彪不敢接话,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望成只说了句母亲病了,就把话题转到河化上市的事上。再问,望成就很敷衍地拿话抵挡他。这些年,关于大姑的消息,陈天彪都是在望成这种敷衍的话语里零零星星捕捉到的,他甚至还比不上招弟信儿多。今天来,有一半成分就是想从招弟这儿得到证实。
招弟的反应让他明白,愿望落空了。
&ldo;不行,我得问问。&rdo;招弟还是撑不住,拿起电话要给望成打,被陈天彪拦住了,&ldo;望成去了香港,过几天才能回来。&rdo;
&ldo;你看看你们,爷俩一个德行,把她一个人丢屋里,放心?&rdo;招弟越说越气,眼看泪要出来了。坐一阵,嚷着要给大姑打电话。陈天彪说:&ldo;望成给她雇了保姆,我来时问过了,小保姆说她最近很晚才回来,这阵怕还没进家呢。&rdo;
招弟搁下电话,心更乱,索性还是把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小保姆,小保姆说大姑刚打电话来,今晚不回来了。
&ldo;忙个啥,还不回家!&rdo;招弟愤愤的,不知道是在跟谁撒气。过了一会,又叮嘱小保姆,说她是大姑的妹妹,一定要她好好侍候大姑,敢耍jian耍懒惹大姑生气,可饶不了她。
小保姆没好气地说:&ldo;我不是你请的,用不着你来教训我。&rdo;说完啪地把电话挂了。
招弟气得对着电话吼:&ldo;这哪是保姆,真个一娘娘!&rdo;陈天彪笑劝:&ldo;小丫头牛气着哩,下午我也让她呛了一顿,拿谁的钱听谁的话,你说她当然不受。&rdo;
&ldo;我算啥,我说了她当然不受。&rdo;招弟没好气地又说。陈天彪看她发火的样子又恶又凶,笑说:&ldo;怪不得墩子怕你,你现在真有点老虎味了。&rdo;
&ldo;我就是母老虎,又老又丑的母老虎,年轻贤惠的在你屋里养着呢,想了这阵儿去。&rdo;招弟没来由的,又把话头转到了苏小玉身上,噎得陈天彪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夜,陈天彪终是没敢跟招弟谈想谈的那个话题。说不出口啊,想想当初他的坚定,还有疯狂,什么人都劝不进去,就感觉那时自己真是一头疯牛,疯到家了。
疯了,到现在他才明白,人是会疯的。有些东西一股脑儿强加到你头上时,你就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不可一世昏头昏脑的人。老城里人黄风骂得对,他陈天彪,充其量就破烂儿一个!
15
河化停产的消息惊动了市政府,夏鸿远接连几个电话,将陈天彪催到办公室。进门就训:&ldo;不错啊,现在越来越有胆略了,说,到底咋回事?&rdo;
陈天彪没说话,路上他便想好策略,这次说啥也要坚持住。
&ldo;现在是啥时节,这不成心找事吗?&rdo;夏鸿远很生气,接二连三的工厂停工,工人闹事,他这个市长已经成信访办主任了。
&ldo;你倒是说话呀,就算是停产,也得跟市上打个招呼,这季度全市工业企业都在下滑,你凑哪门子热闹?&rdo;
等夏鸿远问够了,不那么激动了,陈天彪才说:&ldo;生产一天我赔二十万,报告早就打了,可没人拍板。&rdo;
&ldo;那是你管理上出问题,要从自己身上多找原因!&rdo;
不说这话陈天彪还能忍受,一说这种官话套话,陈天彪的犟脾气上来了。
&ldo;碳酸钙跟氰铵大幅跌价,比去年降了百分之四十,电价上涨,原材料供应困难,这些问题大家都知道,整个化工企业都在亏损,再生产怕连老本都要赔进去。&rdo;
&ldo;行业出问题是暂时的,可你停了产让工人怎么想,市民怎么说,外面的传言还少吗?&rdo;
陈天彪无话了,想好的一肚子话到这儿派不上用场,索性闭起嘴,任由夏鸿远说下去。
夏鸿远责成相关部门,在河化召开现场办公会,他的目的就一个,河化必须开机。
陈天彪一点积极性都没,现场会这东西,开久了你便知道,它是聋子的耳朵,不顶用。那些应邀出席会议的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讲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个个是高手,激情勃勃的样子让人想起麦田里赶场的麻雀。但你真指望能从他们嘴里听到点什么,你就愚蠢了。
陈天彪走出会场,趁着这工夫,他到下面各分厂转了一圈,所到之处,一片焦虑,工人们的情绪跟他想的一模一样,见面就问,真的要分家吗?
陈天彪避过这个敏感话题,安抚性地说了几句空话。他现在越来越会说空话了,都是跟上面学的。工人们显然很失望,他们没从陈天彪脸上看到想看的表情,那种在过去岁月里无数次带给他们梦想和实惠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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