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袖口那点暗红看得更清了——不是新鲜的血,是半干的褐,边缘泛着点黑,像蹭过生锈的铁。袖口的扣子松了颗,线头耷拉着,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露出腕骨上的筋,绷得像根细弦。虎口的旧疤在动,那道当年我替他挡刀时留下的疤,此刻正随着他握纸包的动作微微收缩,疤边缘的白肉和周围的皮肤泾渭分明,像条冻在肉里的白虫。他确实瘦了,颧骨比以前高了半寸,把眼窝衬得更深,眼下那片青黑不是单纯的黑,是青里透着紫,像被人用拳头揍过,纹路里还沾着点没洗净的灰。
“是你……救了我?”
每个字都像从沙砾堆里滚出来的,喉咙里的疼顺着舌根往牙床爬。刚说完,左胸突然抽痛起来,不是钝痛,是像有只生锈的指甲在往断骨缝里掐,疼得我猛地吸气,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尖积成小水珠,滴在干草上“嗒”地响。
辛集兴赶紧蹲下来,膝盖“咔”地磕在砖地上。他没碰我,先往怀里掏,动作快得像怕耽误什么。军用水壶被他摸出来时,壶带还缠在手腕上,磨得发亮的壶身映着窑顶漏下的光,晃得人眼晕——是我当年给他的那只,壶盖的螺丝松了大半,他拧的时候,金属摩擦的“咔哒”声在砖窑里荡开,像根细针往耳朵里钻。
“先喝点水,润润喉。”
他把壶嘴往我嘴边送,左手的拇指轻轻托着我的下巴,指尖凉得像块冰,却带着点刻意放轻的暖。水流得极慢,顺着壶嘴往我嘴里淌,刚碰到舌尖就往喉咙里钻,带着股铁锈味,却把嗓子眼的沙砾冲开了些。他的指尖碰到我的手,那凉顺着我的指尖往胳膊肘爬,和胸口的疼撞在一块儿,竟奇异地压下去半分。
“雷清荷以为你死透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眼尾往窑口瞟了瞟,“后山的土埋得浅,也就两尺,土是新翻的,松得很。”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我挖的时候,铁锹刚下去半尺,就碰着你的胳膊了。你还有口气,像片快干的叶子,胸口微微动,我把耳朵凑过去听,能听见你喉咙里的‘嗬嗬’声,像漏风的风箱。”
他说这话时,虎口的疤又动了动,像是在回忆当时的紧张。“我不敢快,怕铁锹碰着你,只能用手刨。土是湿的,混着松针,往指甲缝里钻,刨到你肩膀时,你突然哼了声,吓得我手都僵了……”
壶里的水流到最后,只剩点底,他把壶身往我嘴边斜了斜,最后几滴顺着壶嘴淌进我嘴里,带着点壶底的沉渣。我舔了舔嘴唇,突然尝到点咸,不是水的咸,是他指尖蹭过来的汗,混着点后山的土腥,像当年柳河垭口,他背着我在雨林里走时,滴在我颈窝的那滴。
我咽下水时,喉结滚动的弧度带着点生疼。水流顺着喉咙往下淌,不是顺畅的滑,是像掺了细沙的溪,擦过发炎的黏膜,留下道涩痕。铁锈味裹在水里,是军用水壶常年未清的垢,混着点壶底的铜绿味,却奇异地把堵在胸口的话冲开了条缝——那些话原本像团浸了水的棉絮,堵得人喘不上气,此刻终于能顺着这道缝往外冒。
“你为什么会在雷朵?”我盯着他袖口那点暗红,声音里带着没压下去的颤,“那格斗俱乐部……我上个月还路过巷口,看见孩子们在门口练拳,围绳上的黄胶带又缠了新的,像你总爱弄的那样。”我想起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总爱把掉了的乳牙塞进拳套,说“要让辛叔叔替我打坏人”,心口突然像被什么揪了下。
辛集兴的眼神猛地暗了暗,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他没立刻回答,先往窑口偏了偏头,耳朵动了动——砖窑外的风正刮过柴火堆,“簌簌”的响里,能听见枯枝断裂的脆声。他确认柴火堆把所有光都挡得严实,连窑顶漏下的那点微光都没透出去,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像贴在砖缝里:“我是卧底。”
这四个字砸出来时,砖窑里的霉味仿佛都凝住了。不像炸雷那样轰鸣,却比炸雷更沉,像块烧红的铁扔进冰水里,“滋”地一声烫得人耳膜发麻。我猛地抬头,左胸的疼像被这股劲攥住了,突然就忘了——呼吸滞在喉咙里,胸腔起伏得像风箱,眼睛死死盯着他眉骨的疤。
那道疤是当年演习时留的。实弹演练的硝烟还没散,他扑过来替我挡弹片,弹片擦过眉骨,血瞬间涌出来,糊了半张脸。我扯急救包给他摁,他却攥着我的手腕往死里使力,指节泛白,喉结滚了滚才挤出句“没事”,血顺着急救包的纱布往外渗,把白纱布染成块暗红的云,像极了他此刻眼底的颜色。那时我就知道,这小子看着嫩,骨子里藏着股狠劲,是能把牙咬碎了往肚子里咽的种。
“禁毒大队,龙鑫队长安排的。”辛集兴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音说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有话卡在嗓子眼里。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壶的铁皮,指甲缝里还嵌着后山的黑泥,“雷朵集团的Rkb1,不是普通的货。”他顿了顿,往我耳边凑了凑,砖窑的霉味里突然多了点他的气息,是紧张时的微汗味,“已经渗透到边境线了,这次的货量,够判十个死刑。”
“龙队说,他们要搞次大的。”他的指尖在干草上划了个模糊的圈,像在画地图,“目标是柳河垭口下游的暗礁区,那里水流急得能卷走渔船,礁石缝比巡逻艇的雷达盲区还隐蔽。”他抬眼时,眉骨的疤在微光里泛着青白,“我在宴席上听雷清荷跟山九说,三天后动手,用改装的渔船运,伪装成拉海货的。”
砖窑里静得能听见草叶落地的轻响。他说的每个字都像块石头,往我心里沉,沉得左胸那点被忘了的疼又悄悄爬回来,却不再是锐痛,是带着点烫的暖——原来那格斗俱乐部的黄胶带、孩子们的笑、扎羊角辫的乳牙,都是他藏在刀尖上的伪装。
“龙鑫……”
这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才迟迟吐出来,喉咙像被根浸了水的麻绳勒着,发紧发疼。老战友了,这三个字一出口,眼前就浮出他当年的样子——黑瘦,却壮得像头野熊,总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作训服,后腰那道疤在太阳下泛着粉红的光。
那疤是替邓班挡子弹时留的。九毫米的子弹擦着肾过去,医生说再偏半寸就没救了。拆纱布那天,龙鑫疼得额头冒冷汗,却还咧着嘴笑,露出颗缺角的牙:“你看这疤,碗口大,以后能当勋章。”后来每到阴雨天,那疤就像块浸了冰的铁,焐不热,他疼得直哼哼,蜷在行军床上翻来覆去,却总在我们探过头时摆手:“没事,比中彩票强,捡了条命。”
没想到啊。我望着窑顶漏下的微光,喉结又滚了滚。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这帮人,还在跟同一种东西较劲——那些藏在暗礁里的毒,那些啃噬人心的黑。
辛集兴没说话,只是往怀里掏。这次的动作比拿水壶时更轻,像在取件易碎的宝贝。微型对讲机被他捏在手里,黑色的塑料外壳蒙着层薄汗,巴掌大的机身,侧面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浅灰,显然是用了很久,边缘还有几处磕碰的小坑,像被什么硬物硌过。
他的拇指按在侧面的通话键上,指腹的老茧蹭过磨亮的壳,发出“沙沙”的轻响。刚按下去,对讲机里就传来轻微的“滋滋”声,像有只小虫在里面振翅,电流的杂音裹着点远处的风声,在砖窑里荡开。
“龙队,黄导醒了,情况稳定。”辛集兴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贴着嘴唇出来,生怕声波撞在砖墙上弹出去。
对讲机里静了几秒,静得能听见辛集兴的呼吸,还有我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砖窑外的风突然紧了些,刮得柴火堆“哗啦”响,像有人在外面踮脚听。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对讲机里钻出来,像块浸了水的青石,沉得能压垮砖窑——“原地待命,我和杨杰马上到。”
是龙鑫。声音比当年沉了些,像被岁月磨过的砂纸,带着点沙哑,却依旧硬得扎人,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尾音里裹着点烟味,不是呛人的烈,是老烟枪积在肺里的焦,隔着电波都能闻见,像他当年总爱蹲在靶场边抽的“红梅”,烟卷烧到尽头,烫得指尖发红也不扔。
辛集兴松开通话键,对讲机里的“滋滋”声淡下去,只剩点余响,像谁在远处吹口哨。他把对讲机揣回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能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比刚才快了半拍。
“龙队做事快,”他低声说,往窑口又看了眼,柴火堆的影子在地上晃,像张随时会收紧的网,“杨杰也来了,那小子现在是队里的神枪手,当年你带过的,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杨杰刚入伍时才十七,瘦得像根豆芽,握枪都抖,还是我把着他的手教他瞄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豆芽菜,也成了能扛事的人。
左胸的疼又轻轻冒出来,却不再是钻心的锐,倒像团温温的火,烤得人眼眶发潮。砖窑里的霉味仿佛淡了些,混着点远处飘来的松香,像极了当年边境哨所的味道——那时我们也这样,守着个破屋子,等着战友,等着天亮,等着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连根拔起。
没过多久,窑口的柴火堆突然“窸窣”动了。不是风刮的轻响,是有人用手往外扒——枯柴被挪开时发出“咔嚓”的脆裂声,混着碎末“簌簌”往下掉,像有群虫在草里乱爬。一道缝先被扒开,漏进外面的晨光,在地上投出斜斜的亮痕,接着缝越来越宽,露出两只穿着胶鞋的脚,鞋跟沾着后山的泥,踩在砖地上悄无声息,轻得像猫。
走在前面的是龙鑫。
他头发白了大半,两鬓的白霜在晨光里亮得扎眼,却依旧挺着腰板,像根没弯的标枪。旧夹克的领口磨得发毛,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圆领衫,领口还别着根褪色的红绳。最醒目的是他手里的黑色背包,帆布被磨得发亮,拉链头挂着个狼牙吊坠——是当年我们在边境巡逻时捡的,狼齿边缘的珐琅质早就磨没了,露出里面的牙本质,被他盘得包了层浆,像块老玉。他的眼神扫过砖窑时,亮得像鹰,落在我身上时却猛地顿了顿,脚步慢了半拍,喉结无声地滚了滚。
后面跟着的是杨杰。
他看见我时,手里的枪“哐当”砸在地上,塑料枪身撞在砖缝里,发出沉闷的响。子弹夹“啪”地从枪身滑出来,在干草堆上滚了半圈,铜色的弹壳在微光里闪了闪,停在我脚边。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白里的血丝像突然炸开的蛛网,嘴张了半天,才挤出句变调的话:“黄、黄导?你……你没死?”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纸,“唉,都以为你牺牲了,上周我还去你坟前……烧了包烟,是你以前爱抽的‘紫云烟’……”
“托老辛的福,捡了条命。”
我想笑,嘴角刚扯起个弧度,左胸的伤就像被人用钳子夹住,疼得我“嘶”地抽了口冷气,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尖积成小水珠,滴在干草上“嗒”地响。后背的纱布又开始发黏,伤口的血大概又渗出来了,贴着皮肉的地方像有团火在烧。
龙鑫已经蹲了下来,膝盖撞在砖地上发出“咚”的闷响。他没先说话,先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茧,是常年握枪磨出的硬茧,像块磨砂板,蹭得我手背上的皮肤发疼。指腹在我手腕的绷带上轻轻蹭,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绷带下的伤口被他蹭得微微发麻,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老黄,委屈你了。”他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眼眶有点红,平时总爱瞪人的眼睛,此刻软得像块被晒化的,眼尾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没洗净的灰,“我们以为你牺牲了,队里的追悼会都准备开了。照片都选好了,是你十年前在靶场拿锦旗的那张——你穿着作训服,站在靶纸前,笑得牙都露出来了,锦旗的金边都被你攥皱了。”
“追悼会就免了。”我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指节碰到他虎口的枪茧,硬得像块铁,是常年扣扳机磨出的厚茧,“人还活着,开什么追悼会。”我喘了口气,压下胸口的疼,“先说说雷朵的事。那Rkb1,他们打算怎么运?”
龙鑫的眼神瞬间收了软,像突然绷紧的弓弦。他往窑口偏了偏头,杨杰已经捡起了枪,正笨手笨脚地往枪身装子弹夹,金属碰撞的“咔啦”声里,龙鑫从背包里掏出张折叠的地图,声音压得更低:“辛集兴没跟你细说?雷清荷选了柳河垭口下游的暗礁区,三天后半夜动手,用三艘改装渔船,伪装成运海货的……”
砖窑外的风突然大了,刮得柴火堆“哗啦”响,像有人在外面踮脚听。我看着龙鑫眼里的光,看着杨杰捏紧枪柄的手,左胸的疼还在,却像被什么东西焐着,慢慢变成了股热——当年在边境哨所,我们也是这样,围着张旧地图,听着外面的风声,把命系在彼此的眼神里。
辛集兴解开油纸包时,纸角“刺啦”一声被热气顶开,像朵突然绽开的花。白雾似的热气裹着米香涌出来,是新碾的小米特有的清甜,混着点姜丝的辣——王医生说加姜丝能暖身子,他特意让早点铺多放了半勺。热气在微凉的砖窑里打了个旋,撞上窑壁,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砖缝往下淌,像谁在悄悄掉泪。
他往我手里塞了把不锈钢勺子,勺柄凉得像块冰,边缘被磨得圆润,显然用了很久,内侧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粥渍,泛着淡淡的黄。“王医生早上来看过,说你这伤看着吓人,其实骨头没伤着要害。”他蹲在旁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纸包的边角,那里被热气熏得发潮,“养半个月,撑着完成任务没问题。”
说到任务,他的声音沉了半分,眼尾扫过窑口的柴火堆,确认风没吹散什么:“雷清荷定了三天后动手。三艘渔船,都改装过,船底焊了暗舱,伪装成拉海货的,舱里塞的全是Rkb1。”他用手指在干草上划了道弧线,像在模拟航线,“路线选在柳河垭口下游的暗礁区,那里水流急得能掀翻小舢板,漩涡套着漩涡,巡逻艇的雷达一靠近就乱跳。礁石缝更邪乎,最宽的能过卡车,最窄的地方,渔船得贴着岩壁蹭过去,刚好能藏下三艘船,多一艘都挤不进。”
龙鑫这时已经把地图掏了出来。地图是折叠的,纸边卷得像朵喇叭花,边角磨损得发毛,露出里面的黄芯,显然被人摸了无数次,折痕处的纸纤维都松了,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他往干草堆上铺时,动作格外小心,像在展开件易碎的老物件,铺到一半,还得用石头压住四角——砖窑里的风总在捣乱,吹得地图边角不停掀动,像只挣扎的蝶。
“咔嗒”一声,他打开了手电。光束不算亮,带着点昏黄,刚巧能把地图中央的区域照得清清楚楚。柳河垭口的轮廓在光里显出来,像条蜷着的蛇,暗礁区用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标注,点与点之间画着蓝色的波浪线,代表急流。“看见没?”龙鑫的手指戳在地图上,指腹带着老茧,蹭得纸页沙沙响,“这三处缺口,是渔船的必经之路。”他点了点最左侧的黑点,“这个最窄,只有三米宽,两边的礁石像把钳子,渔船过的时候,船帮离岩壁最多半尺,稍微偏点就撞得粉碎。”
他的指尖在缺口处画了个圈,手电光跟着晃动,把那些小黑点照得像颗颗獠牙:“我们的人只能藏在礁石后面,等他们卸货时动手。但渔船有武装,船头架着机枪,光靠外面的人冲,就是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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