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的轮胎碾进红土坡边缘的碎石堆时,发出“咯吱——嘎啦”的钝响。不是平滑的摩擦,是棱角分明的碎石被钢圈硬生生压碎的脆,混着轮胎花纹卡进石缝的涩,像有谁在用钝牙啃咬一块浸透了血的骨头,每一下都带着撕扯的疼。
卷起的泥屑里裹着半焦的橡胶碎屑,黑得发乌,边缘卷成焦脆的炭圈,有些还沾着未燃尽的火星——被雨水泡得只剩点暗红,像只熄了火的眼。那股焦糊味浓得呛人,不是单纯的烧塑料味,是裹着红土的腥、雨水的潮,还有橡胶树汁被灼过的甜腻,混在一块儿往鼻腔里钻,像有人往肺里塞了把浸了油的炭。
这些碎屑大半嵌在轮胎的纹路里,被碾得死死的,像长在了上面。偶尔有几块没卡牢的,随着车身颠簸“簌簌”往下掉,有的砸在挡泥板上“叮叮”响,有的直接坠进车辙,在红土上拖出条断断续续的黑痕——像支没墨的笔在地上乱划,时深时浅,没走几步就被车轮再次碾过,和新的碎屑混在一块儿,成了道擦不去的印。
车再往前挪半米,轮胎突然碾过块拳头大的碎石,“咔”的一声脆响,石尖扎进轮胎的凹槽,带出一缕青烟。那半焦的橡胶屑被震得纷纷扬扬往下落,像场黑灰色的雨,落在车后的红土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远远望去,倒像谁在这片红土上,撒了把烧过的灰。
车斗后栏的帆布篷被风撕开道豁口,像块被扯破的粗布,露出里面挤成一团的七个人——牧羊人突击组的兵,此刻像被雨水泡胀的柴禾,各自蜷着、靠着,没人说话。沉默不是空的,是被压在喉咙里的气,混着彼此粗重的呼吸,在车斗里慢慢酿出股涩味。
风从豁口钻进来,卷着斜斜的雨丝,不是软绵的飘,是带着棱角的扎,打在钢盔上“嗒嗒、嗒嗒”响。那声音脆得像谁用指尖蘸着冷水轻叩,敲在每个人的盔顶,也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有个新兵想把帆布往回扯,手刚触到篷布边缘,就被风猛地拽了下,帆布“呼”地扬起,露出他冻得发紫的指节,和指缝里嵌着的红土——红土坡的土,黏得像没干的血。
车斗底板上积着层薄泥,泥里嵌着几片暗红的血渍。不是新鲜的艳,是干涸后结成的硬壳,暗褐得发黑,边缘卷着毛边,像片没贴牢的痂。车身每颠簸一下,那硬壳就被气流掀得微微颤动,有处边角突然翘得老高,露出底下的红——不是暗沉的旧,是带着点活气的鲜,像块刚被切开的肉。
“是黄导的。”杨文鹏突然低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的靴尖轻轻碰了碰那血渍边缘,硬壳“簌簌”掉了点渣,“在红土坡的雨里泡了两天,竟还洇着这红。”
没人接话。李凯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断枪,枪托的木纹里还卡着点红土,和那血渍的红几乎一个色。他望着那片微微颤动的血痂,突然觉得那不是血,是黄导没说出口的话,泡在雨里,熬了两天,还在固执地亮着。
雨丝还在从豁口钻进来,打在血渍旁边的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有滴雨刚好落在血痂翘起的地方,顺着新鲜的红往下渗,像要把那点红重新泡开,却被硬壳死死兜住,只在边缘晕开个浅淡的圈,像滴没掉下来的泪。
邓班后背靠着车斗的铁栏板,栏板被雨水泡得发锈,冰凉的铁屑蹭在迷彩服后襟,像贴了块带刺的冰。他的左臂屈在腹前,三层纱布缠得密不透风,最外层的军绿色早已被血浸成暗褐,边缘的褶皱里积着干涸的血痂,像朵被揉皱的红山茶,花瓣蜷着,颜色沉得发乌。
血还在慢慢渗。顺着纱布经纬交错的纹路,红得发黑的血珠像条细蛇,一点点往下爬,在肘弯处积成小小的血洼。风从车斗豁口钻进来时,他的胳膊微微一颤,血洼里的血珠便“啪嗒”一声坠下,砸在裤腿的破洞上——那破洞是被弹片划开的,边缘还卷着焦黑的布丝,血珠落在上面,迅速晕开个深色的点,像块溅了墨的补丁。
他始终没动,视线死死钉着车后窗。窗玻璃上的雨痕横七竖八,有的像被指甲划过的白痕,有的积着浑浊的水,把远处峡谷的方向糊成一片模糊的白,白得发腻,像碗没搅匀的米浆。可他偏觉得那层白是透明的,能清清楚楚看见两天前的画面:
黄导被两个穿黑雨衣的人架着胳膊,黑雨衣的橡胶面在雨里发亮,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咬得发白的下颌。黄导的头歪向左边,额前的碎发被血粘在眉骨上,后背的血浸透了迷彩服,在泥地上拖出条红痕——不是直的,是歪歪扭扭的,像条被拽着尾巴的蛇,每被拖一步,红痕就往前爬一截,最终慢慢钻进悬崖边的白雾里,连最后一点红都没留下。
“班副,您的手……”旁边的李凯突然低低说了句。
邓班这才低头,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死死攥着栏板的铁棱,指节泛白,铁锈嵌进指甲缝,渗出血珠。他慢慢松开手,掌心的老茧被硌出几道红痕,像刚被钝刀划过。车后窗的白还在晃,黄导被拖拽的影子在那片白里反复闪现,他突然闭上眼,喉结狠狠滚了滚——那红痕钻进白雾的瞬间,像根烧红的针,一下扎进了他的骨头里。
“班副,伤口疼吗?”
杨文鹏的声音轻得像怕吹破一层薄冰,刚出口就被车斗里的风揉碎了半截。他喉结悄悄滚了滚,左手扶着栏板稳住身子,右手穿过香客的腋下,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香客后背的迷彩服——那里的布料被血浸得发硬,像块板结的泥。
他半蹲着,膝盖在车斗底板上硌出红印,香客的身子大半往他怀里陷。香客的肩膀窄得像根细竹,此刻却沉得发坠,后背的伤口该是疼得厉害,每颠簸一下,他的身子就轻轻颤,呼吸弱得只剩“嗬嗬”的气音,像风中快被扯断的蛛丝,刚吐出点白,就被风卷得没了影。
香客的双手死死攥着本作业本,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牛皮封面里。封面磨出了毛边,被体温焐得潮乎乎的,带着点皮肉的暖,边角卷成了波浪,像被反复揉搓过的纸船,露出里面沾血的纸页——血不是新鲜的艳,是发黑的暗,顺着纸缝往四周洇,把页脚的空白染成了深褐。
最上面那页,原本该是林悦绣的海棠图案,此刻只剩个模糊的紫影,像块化不开的淤青。针脚是歪歪扭扭的,能看出绣时的急,此刻被血泡得发胀,原本细细的红线肿成了粗棉线,像浸了血的绳,顺着针脚的纹路往纸页深处爬,洇出的红丝细得像头发,在泛黄的纸面上织成网,又像冻住的血河,蜿蜒着往页边去,快要漫出纸外时,被香客攥着的指腹死死压住,在封面和纸页间挤出淡淡的血痕。
杨文鹏低头时,看见香客的指缝里渗出血珠——是被作业本边缘划破的,混着封面的牛皮屑,黏在指腹上,像块没干透的漆。他想劝香客松开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悄悄把扶着香客的手再往上托了托——他知道,这作业本里裹着的,不止是血和纸,还有比命更重的东西。
香客的喉咙里突然涌上一阵痒意,像有根细毛在喉头乱钻。他没忍住,猛地咳嗽起来——不是轻浅的咳,是从胸腔里翻涌上来的痉挛,“嗬嗬”两声,震得肩膀剧烈发颤,后背的伤口被牵扯着,疼得他额角渗出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攥着作业本的手随之一松。指节原本绷得发白,此刻稍微蜷起,露出指腹上的血痂——那血痂结得又厚又脆,黑红相间,边缘还粘着点纸屑,是刚才死死攥着本子时,被锋利的纸页边缘硬生生划破的。血痂下隐约透着新鲜的红,像块没长好的疤,稍一动弹,就有细小的血珠从裂口里渗出来,顺着指缝往作业本封面爬。
“小心。”杨文鹏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着香客的耳朵。他生怕香客脱手把本子掉在地上,左手飞快地伸过去,掌心轻轻覆在香客的手背上,替他把作业本往怀里按了按。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指尖刚触到纸页,就觉出一片潮——不是雨水的凉,是带着体温的湿,像块浸了泪的海绵,软塌塌的,却沉甸甸的,攥着就能感觉到里面藏着的涩。
纸页被血和汗泡得发涨,边角的褶皱里还卡着点红土,杨文鹏的指尖蹭过那片潮湿时,仿佛触到了香客的心跳,一下下,微弱却固执,透过纸页传过来,烫得他指尖发麻。他低头看了眼香客苍白的脸,嘴唇抿得紧紧的,刚才咳嗽时憋出的红还没褪尽,像抹没化开的胭脂。
“没事,”杨文鹏低声说,替他把作业本又往怀里塞了塞,直到那本牛皮封面的本子牢牢贴在香客胸口,“有我呢。”
香客没说话,只是重新攥紧了本子,指腹的血痂被捏得发疼,他却像没察觉似的,任由那点疼提醒自己——这本子不能丢,绝不能。车斗还在颠簸,风从帆布豁口钻进来,吹得纸页在怀里轻轻动,像有谁在里面悄悄呼吸。
卡车的前轮碾上营区门口的水泥减速带时,“哐当——”一声巨响炸开。那减速带早被经年的车轮碾出裂缝,边缘的水泥块翘得老高,像颗没拔净的牙,轮胎碾过时,钢圈与水泥棱狠狠相撞,震得车斗底板“嗡嗡”发颤,角落里的急救箱“哗啦”晃了晃,碘伏瓶撞在铁盒上,发出细碎的响。所有人的身子都跟着猛地一颠,邓班扶着栏板的手滑了半寸,杨文鹏怀里的香客“唔”了一声,额角差点磕在车斗沿上。
就在这震耳的轰鸣里,哨兵的敬礼声突然像道冰棱,“啪”地刺破了沉默。那哨兵站在哨位桩旁,军靴跟并得笔直,右手从眉骨处利落落下,掌心拍在裤缝的声音脆得像块冰砸在冻土上。他的帽檐压得低,只能看见抿紧的嘴角,可那声敬礼里的力道,却像块石头投进车斗里凝滞的空气,荡得每个人心里都颤了颤。
李凯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挺直脊背。后颈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弦,钢盔在头顶晃了晃,系带勒得下颌发紧——这是他在新兵连就刻进骨子里的条件反射,听见动静就得站直,哪怕此刻浑身是伤。可右腿刚一用力,伤口就像被只生锈的钳子狠狠拧住,钻心的疼顺着骨头缝往上窜,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嘶”的声里带着牙花子磨出的响。
牙关咬得“咯吱”响,下颌的肌肉贲张着,像块绷紧的石头。他下意识低头,目光穿过沾着红土的裤腿,看见伤口处的军绿布料正慢慢变暗——血从绷带下渗出来了,不是汹涌的淌,是顺着棉布的纹路往外洇,在橄榄绿的裤面上晕开条细痕。那痕起初是浅粉的,像条没干透的水彩,慢慢变深,成了暗红,顺着裤缝往下爬,像条被拉长的红绳,爬过膝盖时,被车身的颠簸猛地甩了下,碎成几颗小小的血珠。
血珠“啪嗒”落在车斗底板上,砸在那片早已干涸的旧血渍旁。新血是鲜亮的红,旧血是暗沉的褐,两抹颜色在潮湿的泥里慢慢融在一块儿,像两滴被揉进土里的泪。李凯盯着那处交融的红,突然觉得大腿的疼好像轻了点,只剩下麻木的沉——这血,和红土坡的红,原是一个颜色。
风从车斗豁口钻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贴在眉骨上,沾着的血痂被吹得发紧。他没再动,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任由那道红痕在裤腿上继续蔓延,像在数着从红土坡到营区的距离,一步,又一步。
“忍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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