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那两朵纸花,红铅笔涂出的边晕在床头柜上,像淌下来的细血痕。忽然想起她搬砖时的样子——弯腰,起身,砖在怀里沉甸甸的,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砖窑的红土上,洇出小坑;想起小琴和小兰抱着碎砖的背影,胳膊上的青痕蹭着砖面,却笑得露出缺了的牙;想起窝棚里的塑料布在雨夜“噼啪”响,砖窑的火光映着她们在纸上涂红的指尖。
原来“和平”两个字,在她们心里不是笔画,是砖窑的“轰隆”声,是没灭的灯,是一家人围坐的暖,是她们用碎砖、血痂、红铅笔,一点点往起垒的念想。
慧芳的目光又落回纸花上,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裹着红土的腥、砖窑的灰,还有点说不清的甜:“等你去了,让小兰给你编草蚂蚱,她现在编得比她爹当年还像。”
小兰突然踮起脚,帆布鞋的后跟磨得发扁,支撑不住身体的晃,她便把脚尖绷得发红,像只努力够着枝头的小雀。那朵泡过血的纸红花被她捏在指尖,花瓣边缘卷成硬壳,最焦的地方裂着细缝,血痂嵌在纸纹里,黑得像凝固的夜。她轻轻往我石膏上放时,指腹蹭过花瓣的焦痕,带出点细碎的纸渣,像剥落的痂。
纸花落在石膏上,恰好压着绷带的褶皱处。花瓣的焦痕贴着雪白的布,黑得刺眼,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上面,留下抹化不开的沉。有片花瓣微微翘起,露出底下暗红的血痂,是红土坡的血,混着铁架的锈,在纸上结了层硬壳,风一吹,那花瓣轻轻颤,像在发抖。
“老师说,”她仰着脸,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像沾着碎玻璃,声音脆得像山涧的水,却裹着抖,“花谢了,会结果子。果子掉在土里,烂了,明年又能开出新的花……”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怕答案会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的红布条——那布条上的血痕被她攥得发皱,“可我爹种的木瓜树,被我娘烧了。树桩子都成了黑炭,埋在土里,还能长出新的枝桠,结出果子吗?”
她的小手还悬在石膏旁,指尖的薄茧蹭着纸花的边缘,把片焦瓣碰得歪了歪,像在等个肯定的回答。阳光落在她手背上,把指缝里的红土照得发亮,那些土粒里,仿佛还藏着界河的芦苇、铁皮房的锈,还有木瓜树烧尽的灰。
我望着那朵纸花,突然觉得右臂的疼变了味。之前是锈针碾骨的钻心,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裹住,钝钝的,带着点暖。石膏的凉意透过绷带渗出来,混着纸花的焦味,竟不那么冷了。
红土坡的风好像顺着窗缝钻了进来。
那风里裹着战场的硝烟,是火药烧过的呛;裹着界河的水汽,是芦苇荡的潮;裹着铁皮房的锈,是铁链磨过的涩;裹着砖窑的灰,是炭火烤过的暖。它吹过慧芳搬砖时淌汗的额角,吹过小琴攥纸花时发颤的指尖,吹过小兰辫梢那半朵紫菀——那紫菀的花瓣卷得更紧了,却还攥着点不肯谢的韧。
原来有些东西,是风刮不散的。
是小兰辫梢的紫菀,枯了也不肯掉,像她攥在心里的念想;是小琴叠纸花时用红铅笔涂出的边,出了界也不停,像她画在纸上的盼;是慧芳搬砖时数的数,一块,两块,一千块,数得指尖磨出了血,也数出了砖窑火光里的亮。
风还在吹,吹得窗台上的野菊花又掉了片瓣,落在那朵纸花旁。黄的瓣,红的花,白的石膏,在阳光里叠着,像幅没画完的画。我忽然想告诉小兰,木瓜树就算成了炭,埋在红土里,根须也会悄悄往下钻。等明年春雨来,说不定就有嫩芽顶破土,带着红土的腥,冒出新的绿。
就像她们。
就像这朵泡过血的纸花,焦了,皱了,却还在石膏上开着,红得执拗。
她们要走时,慧芳伸手把竹篮往床头柜里推了推。竹篮里还剩着两个烤焦的红薯,最大的那个裂着道深缝,焦黑的皮翘起来,露出里面深褐的芯,糖汁在皮上结了层硬壳,像凝固的琥珀。她的手在竹篮提手上攥了攥,蓝布衫的袖口蹭过篮沿,把那圈红布条又蹭歪了点——布条上的暗红血痕被磨得发亮,像块洗不褪的印。
“留给你当宵夜。”她的声音压得低,尾音带着点发紧的颤,眼睛瞟向那两个红薯,又飞快移开,落在窗台上的野菊花上,“不值当什么……就是想着,夜里可能会饿。”说话时,她的鞋尖在地板上蹭了蹭,鞋帮沾着的红土渣簌簌掉,在瓷砖上积了小撮,像没来得及扫的碎日子。
小琴突然从背后绕过来,小手攥着朵纸花,是刚才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朵写着“小琴”的。她的指尖还沾着红铅笔的粉末,递过来时,纸花的边角刮过我的掌心,带着点糙。“给你。”她的声音细得像线,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老师说,红的花能带来好运气。”花瓣上的红铅笔印蹭在我手心上,不是平滑的,是带着颗粒感的涩,像道刚干涸的血痕,洗不掉,也擦不去。
小兰踮着脚,把辫梢那半朵紫菀花摘下来。花早没了水分,茎秆脆得像断了的细铁丝,她却小心翼翼地捏着,往我石膏上别——别在那朵泡过血的纸花旁边,用花瓣勾住石膏的边缘,生怕掉下来。“等你好了,”她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星,“我们去橡胶林摘新的紫菀,那里的花有紫的、粉的,开得像小喇叭。”花瓣的卷边蹭着石膏,露出里面嵌着的黑锈,像藏着的小秘密。
慧芳牵着她们往外走时,竹篮的提手在她肘弯晃了晃,发出“咯吱”的轻响。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看了眼,手在门框上扶了扶——那门框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木茬,她的指尖在木茬上顿了顿,才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的脚步声慢慢远了。
慧芳的布鞋踩在地板上,是“沙沙”的沉,带着红土的涩;小琴的脚步轻,像猫爪落地,几乎听不见,只偶尔有衣角蹭过墙壁的“窸窣”声;最清的是小兰的,鞋跟磨得只剩半块,敲在地板上“嗒嗒”响,不快不慢,像在数着步子,一步,两步,十步……数到某个数时,声音拐了弯,该是下楼梯了。
我盯着床头柜上的纸花。两朵红的,挤在蔫了的野菊花旁边,红铅笔涂出的边在光里泛着橘,被眼泪泡糊的“小琴”两个字软塌塌的,像还在哭。忽然,窗台上的野菊花颤了颤,又一片瓣落下来——不是猛地掉,是慢悠悠打着旋,黄得发脆的瓣,边缘卷成小筒,像只折了翅的白蝴蝶,晃晃悠悠落在纸花上。
翅尖还沾着点干土,轻轻压在那抹红上,红的艳,白的素,在阳光里叠着,像谁在纸上盖了个温柔的印。
竹篮里的红薯还在散发着焦糊味,混着石膏的药味,在空气里漫着。我摊开手心,那道红铅笔的痕还在,像道浅淡的胎记。石膏上的紫菀花微微晃,像在点头,应着小兰说的那句“等你好了”。
走廊里的“嗒嗒”声彻底听不见了,可那声音像刻在了耳朵里,一下,又一下,数着日子,也数着盼头。
窗外的风突然紧了,梧桐叶被卷得翻卷过来,露出背面灰白的绒毛,“哗哗”的声响里裹着呜咽,像有无数人蹲在树影里哭。风穿过叶隙时,带着点夏末的燥,却吹得人后颈发寒——那风声里,我听见小兰辫梢紫菀花的颤,听见小琴捂嘴的呜咽,听见慧芳喉咙里堵着的“嗬嗬”声,缠在一块儿,往耳朵里钻。
输液管还在滴,药水砸在玻璃接口处,“滴答、滴答”,节奏没乱。管里的气泡比刚才更密了,小的像针尖,大的像米粒,一串一串往上爬。有个气泡卡在转弯处,鼓了鼓,终于挣开,“啵”地破在液面下,溅起的细沫瞬间散了。新的气泡立刻跟上来,贴着管壁慢慢挪,像在数那些回不来的人:小琴她爹咬了两口的烤红薯,界碑边女人哭着找的碎骨,铁皮房里凉透的凉水碗……数着数着,又数到熬不完的苦:慧芳搬砖时磨破的掌心,小琴胳膊上的砖棱印,小兰被纸花划破的指尖。
右臂的石膏突然沉得发闷。绷带在石膏里捂了几天,潮潮的,贴着皮肤发痒,却不敢动——一动,骨头缝里的疼就会醒过来,像无数根锈针顺着血脉往心口扎。可此刻那疼突然变了味,不是尖锐的刺,是钝钝的酸,从骨头缝里往外漫,混着点热,烧得眼眶发涨。我低头看那石膏,白得发僵,边缘沾着的红土渣被阳光照得发亮,像慧芳手腕上没褪净的疤。小兰别在上面的紫菀花还歪歪地挂着,焦卷的花瓣在风里轻轻颤,像在说“橡胶林的花会开”。
慧芳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搬一千块砖,给十五块……”她攥着竹篮提手的指节泛白,指甲缝里的黑泥混着血痂;小琴的声音也来了,闷在掌心里:“娘的血淌在我脸上,是咸的……”她拽着慧芳衣角的手在抖,指腹上的红铅笔印蹭在布上;还有小兰,仰着脸问:“木瓜树烧了,还能结果吗?”她悬在石膏旁的小手,指尖沾着红土,像刚从埋着树桩的土里抽出来。
这些声音撞在一块儿,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人鼻腔发酸。我想抬手抹把脸,才想起右臂动不了,只能任由那股热意从眼眶里漫出来。
第一滴泪砸在被单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带着点咸。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顺着脸颊往下淌,过下巴时,有滴泪掉在石膏上,“啪”地碎了,水珠顺着石膏的棱往下滑,在边缘积成个小水洼,把红土渣泡得发涨。我听见自己的呼吸乱了,像慧芳烧房时呛了烟的咳嗽,喉咙里堵着团热,咽不下,吐不出。
原来眼泪是烫的。落在手背上,带着体温,像小琴掉在慧芳手背上的泪;滑进嘴角,咸得发苦,像慧芳说的“血是咸的”。我想起床头柜上的纸花,忙偏过头去看——两朵红的,挤在蔫了的野菊花旁边,红铅笔涂出的边早就过了界,在米白的纸上洇成模糊的红,像两团烧得正旺的火。被眼泪泡糊的“小琴”两个字软塌塌的,旁边小兰画的草蚂蚱,翅膀歪歪的,却像在扇动。
就在这时,窗台上的野菊花又掉了片瓣。黄得发脆的瓣,打着旋儿落下来,轻轻压在纸花上——像只白蝴蝶停在了红焰上,翅尖还沾着点干土,颤巍巍的,不肯飞。
我望着那抹红,望着蝴蝶似的菊瓣,眼泪淌得更急了。这哪里是纸花,是她们用碎纸、红铅、血和泪,在苦日子里点燃的火啊。烧得人心口发疼,是因为那火里裹着太多疤;暖得让人想掉眼泪,是因为那火明明快灭了,却还在红土坡的风里,执拗地亮着。
输液管的气泡还在爬,破了,又冒新的。窗外的梧桐叶还在哭,风里却好像多了点什么——是砖窑“轰隆”的响,是识字班娃娃念“和平”的声,是小兰说的“橡胶林的花”。我盯着石膏上的紫菀花,突然觉得那沉在骨头缝里的酸,慢慢化成了点暖。
原来再深的黑里,真的会有这点红。像慧芳说的刚出土的芽,像埋在红土里的种子,就算被枪子儿惊过,被铁链勒过,被火烧过,只要有人攥着不肯放,总有一天,能顶破土层,开出花来。
眼泪还在淌,可落在手心上的泪,好像没那么烫了。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救赎破碎师兄后被缠上了 重生为康熙的小青梅躺平一生(清穿) 病娇纷纷折腰+番外 玉殿春浓 汉家天子(朕就是这样汉纸) 碎玻璃 诡异高中毕业后[万人迷] 觅夏 啥,假孕暴露了才穿书?+番外 遗神银行 穿越成贵族学院的炮灰白月光 替身爆红后和大佬们炒CP[娱乐圈] 红枫领的斯塔夏农场[西幻] 真千金她一心向我(穿书) 弱女擒烈郎 我在紫云山当杂役 大统领每夜抱我牌位入睡 情深意正浓 被夺舍成妾,我反手抢系统逆袭 不当坏女人后[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