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像棵被拦腰砍断的树,往侧面倒去。他反应极快,左手撑地想稳住,可红泥太滑,掌心刚触地就往前溜,整个人“咚”地摔在泥里,溅起的泥水糊了满脸。
新兵们的惊呼被雨声吞了大半。王磊趴在泥地里,胸口的起伏像风箱,膝盖窝的麻劲还没褪,他扭头看我的眼神里,惊比疼多——刚才那两下,我没碰他任何硬处,全是顺着他的劲走,像水绕着石头流,却让他的每招都落了空。
“这不是花架子。”我伸手拉他起来,掌心的泥蹭在他的胳膊上,“侦察连的格斗,是保命的本事。”雨还在下,红土的腥气里混着他身上的汗味,“敌人不会跟你摆架势,他们的刀藏在背后,你的拳头再硬,没机会出就没用。”
王磊的手在我掌心里攥得发紧,指节的老茧不再是较劲的硬,而是带着点烫的愧。他低头看着满身的泥,突然笑了,笑声混着雨声,有点憨:“黄导,我服了。这不是软,是……是巧劲?”
“是找缝。”傣鬼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的狙击枪还在滴水,“就像打移动靶,你得等他晃到最不稳的瞬间,一枪钉死。”他用枪管指了指王磊的膝盖窝,“刚才你抬腿的瞬间,支撑腿的重心偏了0.5寸,这就是缝。”
雨丝渐渐稀了,不再是先前那种泼洒的猛,倒像被风揉碎的线,斜斜地飘着,落在红土上“沙沙”轻响。红土吸饱了水,变得黏糊糊的,踩上去能感觉到靴底被轻轻拽住,抬脚时橡胶底与泥土之间拉出细弱的丝,像没扯断的胶,颤巍巍地悬在半空,混着碎砖的棱角、弹壳的铜边,把泥地织得又软又韧。远处的断墙还在滴水,“嗒、嗒”的声儿慢了下来,倒比刚才的暴雨更显清透,把模拟街区的腥气涤得淡了些。
王磊蹲在泥里缓了半分钟,才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他抬手抹脸时,指缝里先挤出几道红泥,顺着脸颊往下淌,把额角的汗冲成了浅褐的溪。掌心里的铁砂掌老茧沾着泥,蹭过鼻尖时,把那里的泥星子抹得更匀,倒像给脸添了道迷彩。抹到眼睛时,他突然顿了下,大概是泥水进了眼,眉头拧成个疙瘩,却没揉,只是使劲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泥珠“吧嗒”掉在胸前的体能衫上,洇出个小褐点。
他站直身子时,后腰还在微微晃——刚才膝盖窝的麻劲没全散,腿肚子的肌肉时不时抽一下,像根没上油的弹簧。右手慢慢抬到耳边,想敬个军礼,可胳膊刚举到半空就打了个颤,手腕的筋还在隐隐发僵,指尖歪歪扭扭地碰了碰帽檐,角度偏了半寸,掌心的泥蹭在帽檐上,留下道模糊的印。
“黄导,”他声音有点哑,像被泥水呛过,喉结滚了滚,才把后半句说出来,“您教我吧。”尾音带着点没散的喘,还有点憨直的愧,不像刚才较劲时的硬,倒像块被雨泡软的红土,露出内里的实诚。睫毛上还挂着泥珠,他却没再抹,就那么看着我,眼睛亮得像洗过的钢,刚才那股不服的锐全褪了,只剩恳恳切切的亮。
我往前跨了半步,抬手拍在他肩膀上。隔着湿透的体能衫,能摸到他肌肉的硬,不是较劲的僵,是绷得发紧的实,像块被雨浇透的铁,还带着锻打的余温。泥水顺着他的肩窝往下淌,在肘弯积成小水洼,我掌心的泥蹭上去,和他的混在一块儿,倒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急什么。”我的指腹碾过他肩头的肌肉,能感觉到那处硬劲慢慢松了些,“先把战术推进的脚法学扎实——你刚才突入时,脚跟发力太猛,暴露了侧腰,真在战场,这半秒就够敌人扣扳机了。”说到这儿,我顿了顿,看着他耳后慢慢消下去的红,补充道,“格斗的事不急,等你把‘稳’字磨进骨子里,再教你卸力——这玩意儿,比铁砂掌更得练心。”
他的肩膀轻轻颤了下,不是疼,是听进去了,喉结又滚了滚,没说话,只是把腰杆挺得更直,像棵被雨浇得更扎根的树。
就在这时,收队的哨音突然从营地方向飘过来。
不是急促的催,是三长两短的节奏,黄铜哨嘴的震颤穿透雨雾,带着股清冽的脆,在断墙间荡开。哨音刚落,周围的新兵们就动了——张鹏慌忙去捡地上的微冲,枪托撞在砖缝里的弹壳上,“当”地响了声;小个子把伪装网往胳膊上缠,却被湿透的布料绊了个趔趄;几个老兵互相拍着身上的泥,笑声混着雨声,把刚才的较劲气全泡软了。
王磊弯腰去捡地上的作训服外套,手指刚触到布料,又猛地收回来,往裤缝上蹭了蹭掌心的泥——那动作里带着点小心翼翼,不像刚才脱外套时的猛劲,倒像怕把衣服上的汗渍蹭花了。外套被他抖了抖,泥水“哗啦”往下掉,后背的汗渍印在湿布里,突然显得没那么扎眼了。
雨还在飘,红土的腥气里混着我们身上的泥味,倒比刚才更显鲜活。我看着王磊把外套往臂弯里搭,看着新兵们扛着枪往营区走,看着傣鬼从断墙后直起身,护木的红土布在雨里轻轻晃——突然觉得,这雨没白下,这泥没白滚,有些硬气,总得在湿软的红土里泡一泡,才知道该往哪儿扎根。
往营区走时,雨丝已经细得像丝线,斜斜地织在天地间。王磊跟在我身后半步,战术靴踩在红泥里的“噗叽”声比刚才轻了些,却更实——每一步都稳稳地陷下去半寸,边缘的泥被靴底碾得平平整整,不像刚才较劲时那样带着拧劲的深,倒像颗钉子慢慢往土里扎。他的脚印总比我的宽半指,毕竟练过铁砂掌的脚腕更粗,靴底的防滑纹里嵌满红土,抬脚时能看见泥从纹里被带出来,像挂了串小泥珠,落在我脚印的边缘,慢慢晕成片浅褐,把两串脚印连在了一起。
他的作训服外套搭在胳膊上,湿淋淋地坠着,布料上的泥痕顺着胳膊往下淌,在肘弯积成小水洼,每走一步就晃一下,像个没盖紧的小瓢。体能衫贴在背上,把肩胛骨的轮廓衬得更清,刚才绷得像铁板的肌肉此刻松了些,随着步子轻轻起伏,倒比练“十字桩”时多了几分活气。走了约莫三十步,他突然低低地开了口,声音被雨丝滤得有点闷:“黄导,您这手艺……是练了多久?”
我侧头看了眼靶场尽头的红土坡。雨雾把那片坡裹得朦朦胧胧,坡上的白杨树只剩个灰影,树干被雨水泡得发黑,像插在红土里的老骨头。坡顶的哨塔露出半截,迷彩伪装网被风吹得轻轻晃,塔下的红土被踩成了硬壳,却在雨里泛着暗褐的光,沉甸甸的,像块浸了水的铁,任雨怎么浇,都沉在那儿不动。
“从第一次在雪地里被‘俘虏’开始。”我的声音混着雨落在帽檐的“沙沙”声,有点远。
那年我刚下连,还是个连枪托都扛不稳的新兵。十二月的漠河,雪下得能没过大腿根,我们在冻土上练捕俘,我仗着在体校练过两年散打,总觉得老兵的擒拿“太软”。轮到跟老班长对练时,我刚摆开架势,他就像片雪花似的飘到我身后——没看清动作,后颈就被他胳膊锁住了。
那锁喉不是使劲勒,是小臂贴着我的气管,肘部顶着我的脊椎,力道不重,却像道铁环,把呼吸的缝全堵死了。我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透过作训服传过来,还能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呼吸,匀得像秒表:“小黄,这叫‘锁喉卸力’,不是勒死你,是让你使不出劲。”我拼命挣,胳膊腿全像被抽了筋,越挣,他的小臂嵌得越紧,喉咙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眼前开始发黑,雪的白、天的灰、战友的影子全搅成了团糊。
最后我“咚”地跪进雪里,膝盖撞在冻土上的疼都没知觉了,只觉得肺像个破风箱,张着嘴却吸不进半点气。老班长松开手时,我趴在雪地里咳了半分钟,唾沫里带着点血丝,后颈的皮肤火辣辣的,像被烙铁烫过。
醒来时,天快黑了,夕阳把雪染成了橘红。我的脸埋在雪里,睫毛上结着冰碴,鼻尖蹭过的地方,血珠冻成了小红粒,混着没干的泪——那泪刚掉下来就冻在了雪上,像串透明的珠子,把血珠围在中间,红的红,透的透,在雪地里印得格外清。老班长蹲在我旁边,用树枝在雪上画了个小人,小人的脖子被圈了个圈:“看见没?这就是你的缝。敌人不跟你比谁拳头硬,就找你最软的地方下手。”
树枝划过雪的“咯吱”声,和此刻雨打红土的“沙沙”声,突然在耳朵里重合了。
“后来啊……”我抬脚碾过块碎砖,砖棱往靴底钻的疼很清,“春天在靶场练匍匐,被石头磨破了肘,才知道怎么用胳膊肘卸力;夏天练反制,被傣鬼的‘活扣’捏青了胳膊,才懂骨缝里的劲比拳头硬;秋天在模拟街区摔了八次,才学会脚腕发力要像猫爪,轻着点,稳着点。”
王磊没说话,只是脚步跟得更紧了。他胳膊上的作训服滑到了手腕,露出小臂上练铁砂掌的疤,旧疤是浅白的,新疤是粉红的,此刻被雨水泡得发亮,像串刻在皮肉上的记号线。他的脚印又跟我的叠在了一起,这次没偏半寸,红土的泥从他的靴底漫到我的靴边,把两串脚印糊成了一片,像两条终于汇成一脉的河。
雨还在下,红土的腥气里混着远处食堂飘来的饭香,暖乎乎的。王磊突然低低地“嗯”了一声,尾音带着点被雨泡软的实,我知道,他听进去了——有些手艺从来不是天生的,是雪地里的血、红土里的汗、骨头缝里的疼,一点点熬出来的,就像这靶场的红土,得被无数双脚踩过,才能沉得扎实,稳得牢靠。
王磊没再说话,只是把搭在胳膊上的作训服往紧里拢了拢。湿布料蹭过小臂的铁砂掌疤痕,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肘,却把脚步跟得更紧——离我后脚跟只剩半尺,几乎是踩着我的脚印边缘在走。他的呼吸比刚才匀了,不再是憋着劲的粗喘,倒像刚跑完五公里的新兵,带着点松快的微颤,混着雨丝落在帽檐的轻响,在红土路上织成串细碎的节拍。
红土的泥地里,两串脚印正慢慢合到一起。
起初还分得清:我的靴印浅些,橡胶底的纹路被泥水填了大半,只隐约露出“07式”的刻痕;他的印深半寸,靴尖的钢头在泥里磕出个小圆坑,是练铁砂掌时总爱用脚尖发力留下的习惯。走了约莫五十步,他的脚印突然往我这边偏了半寸,靴边蹭着我的印沿,带起的红泥把两道印的边缘糊成了片。又走十步,他的靴尖干脆嵌进我前一个脚印的后半段,橡胶底的纹路与我的叠在一块儿,像两页纸被雨水泡透了,终于粘成了一页。泥地里的水洼映着两双并排的靴,倒影晃悠悠地靠在一处,倒比靶场的瞄准镜更显“对齐”的稳。
雨丝突然收了尾。
最后几滴斜斜地打在红土上,没溅起水花,只洇出个浅褐的小点,像谁在纸上轻轻点了笔。风也跟着缓了,不再是劈面的劲,倒像只手,轻轻掀了掀我们湿透的作训服下摆,把黏在皮肤上的布料吹得松动些。空气里的腥气淡了,浮出点青草的涩,是远处伪装网下的黑麦草被雨浇透后,蒸腾出的鲜气,混着红土的暖,往鼻腔里钻时竟带了点甜。
云缝像被谁撕开道口子,亮得晃眼的光突然漏下来。
不是猛砸的烈,是先探出几缕金丝,斜斜地扫过靶场尽头的红土坡,把坡上的白杨树影拉得老长,像谁在泥地里画了道银线。接着那道缝越扯越宽,阳光“哗”地漫下来,铺在红土上,把湿漉漉的泥地照得发亮——表层的水膜像镀了层碎银,红土的暗褐里透出点赭石的暖,连混在泥里的弹壳都被照得泛金光,像撒了满地没捡的星子。
刚才的切磋痕迹在光里突然清晰了。
断墙边的泥地上,还留着王磊侧踹时的靴印,深得能盛小半汪水,边缘的砖棱被他蹬得翻了个身,沾着的红泥在光里闪;我们站过的那片空地,他的拳印嵌在泥里,浅得只剩个模糊的圆,旁边是我侧身时碾出的半道旋,两道印子挨得极近,像颗拳头刚落在旋转的风里。远处新兵们散开的脚印更乱些,有的绕着圈,有的踩着点,在光里织成张歪歪扭扭的网,倒比战术手册上的图解更显鲜活。
这些痕迹被阳光浸得发暖,红土的黏性把它们牢牢锁在泥里,像被刻进了日子。王磊低头瞥了眼脚边重合的脚印,突然抬手抹了把脸——这次没蹭到泥,指腹轻轻扫过鼻尖,把最后点雨珠拭去,嘴角往耳根勾了勾,露出半颗小虎牙,像终于懂了什么的孩子。
风掀动他没系扣的作训服,露出里面体能衫上的汗渍,那汗渍在阳光下泛着浅褐的光,倒比武僧团的练功奖状更实在。红土的腥气里混着阳光的暖,把两串重合的脚印烘得发沉,像两条终于汇进同片河的水,往后的路,该往一处使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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