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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浪数礁(第2页)

辛集兴顺着我的目光望向窗外,冲锋衣的领口被他无意识地拽了拽,露出锁骨处道浅疤——是去年被鱼叉划的。他没说话,但我看见他往腰后摸了摸,指尖在鲨鱼皮刀鞘上顿了顿,像在确认那柄短刃还在。浪涛又扑上来,这次的浪头裹着碎冰似的风,撞在玻璃上“啪”地炸开,把礁石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像随时会散架。

我突然想起老周那天最后说的话。他拍了拍我兜着桃木牌的地方,声音被风吹得发飘:“礁石缝里不光有退路,有时候,也藏着能救命的东西。”当时没懂,现在才品出点味来——那话里的沉,和他眼底的郁,原是早就铺好的路。

辛集兴的影子在门扉上拉得老长,像块浸了墨的礁石。他的手已经搭上黄铜门把,狼头门环的轮廓在微光里凸得格外锋利——狼嘴大张着,尖齿的刻痕里积着层灰,却掩不住犬牙尖端的冷光,像刚从血里捞出来的。最瘆人的是那对玻璃眼珠,青幽幽的,不是透亮的绿,是掺了墨的暗,正死死盯着他的眉心,光粒在瞳孔里晃,像淬了毒的针,针尾还缠着未干的毒液。

他指腹的老茧蹭过门把的螺纹,黄铜的凉顺着指缝往骨缝里钻。“你带斧,我带刀。”他突然回头,额前的碎发被廊灯的昏黄染成浅褐,眼底却亮得像礁石缝里的磷火。嘴角勾出的弧度极薄,不是笑,是刀刃出鞘时的锋,“真有埋伏,就当给黑礁湾的鲨鱼添份荤腥。”话音落时,他喉结滚了滚,像把没开刃的刀在喉咙里磨了磨。

“咔嗒——”

门轴转动的脆响被走廊吸了大半,剩下的半截撞在石壁上,弹回来时带着潮意。那潮意不是海风的凉,是闷在地毯深处的黏,像块刚从礁石缝里捞出来的湿棉花,“呼”地糊在脸上,裹着股说不清的味——有海水晒透的咸,有地毯纤维沤出的霉,还有点陈年老灰的呛,混在一块儿,钻得鼻腔发酸,连眼眶都热辣辣的。

低头看时,那绛红色的地毯还在张着软乎乎的嘴。我们先前踩出的两个浅坑,这会儿正被纤维一点点填上,不是规规矩矩地平,是歪歪扭扭地爬,细绒像无数只白胖的虫,从坑沿往中心挤,要把脚印啃得干干净净。廊顶的吊灯还在闹脾气,明一下,暗一下,光落在地毯上,把纤维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群在浪里挣命的水草。镇流器的“滋滋”声里,不知何时缠进了浪涛的响,不是窗外的凶,是从墙壁深处渗出来的闷,“咚咚”的,像有人隔着砖缝往里头砸礁石。

我们没开手电,就借着这忽明忽暗的光往前挪。军靴踩进地毯时,“噗”的一声闷响,比先前沉了些——纤维吸饱了潮,软得像团浸了水的棉絮,却偏带着股藏起来的劲。鞋跟陷进去半寸,再拔脚时,纤维被扯得“吱呀”叫,这次却没了来时的滞涩。或许是心里的火燃起来了,那股子拽劲撞在脚腕上,反倒成了催命的鞭,步子越迈越沉,像要把这没完没了的走廊踩出个窟窿。

快到走廊尽头时,辛集兴的肩膀突然往我这边偏了偏。他没说话,只胳膊肘往我腰上撞了撞,不轻不重,像块小礁石蹭过来。我顺着他的目光拐过拐角,阴影里蜷着团东西,黑黢黢的,看不出形状,倒像谁把堆破布随手扔在地毯上,边角还被纤维勾住了,微微发颤。

再走近两步,廊灯刚好亮了。昏黄的光打在那团东西上,我才看清是只猫。瘦得离谱,不是寻常的瘦,是骨头要从皮里戳出来的硌——脊梁骨像串歪歪扭扭的算盘珠,每根肋骨都在肮脏的黑毛下支棱着,像块被浪啃得只剩骨架的礁石。它抬着头,绿眼珠在光里亮得吓人,不是温顺的绿,是带了血的凶,瞳孔缩成条竖线,像两把小刀子。喉咙里“呜呜”地滚着响,不是撒娇的软,是被惹急了的狠,脖子上的毛炸起来,像团炸开的海草,连嘴角的胡须都绷得笔直。

辛集兴的脚步顿在半寸外,我攥着斧柄的手紧了紧。这猫太静了,除了喉咙里的低吼,连尾巴都没晃一下,像尊被浪冻住的小兽,只把那对绿眼珠钉在我们身上,等着扑上来的瞬间。

猫的前爪沾着些暗红的东西,不是新鲜的艳,是凝成半干的痂,边缘还泛着点湿意,像被礁石刮破的鱼肚肠蹭在上面,黏糊糊地粘在灰黑的毛里。辛集兴慢慢蹲下身,膝盖压得地毯纤维簌簌往下塌,指腹蜷了蜷,带着刚握过刀鞘的冷,一点点往前探——他指尖离猫爪还有半尺远时,那猫突然炸了毛。

脊背猛地拱成座小拱桥,黑毛根根倒竖,像被狂风掀起的浪尖,连尾巴都绷得笔直,尾尖的毛炸开团蓬松的黑球。它“呜”地低嚎一声,后腿蹬着地毯往墙角缩,前爪的尖甲突然弹出,在绛红色的纤维上狠狠抓过——“沙啦——沙啦——”那声响不是柔的,是带着棱角的裂,像有人用生锈的铁片在粗麻布上猛刮,几道白痕立刻在红地毯上显出来,露着底下灰白的毯基,像被撕开的皮肉。

就在这时,一股气味钻进鼻腔。先是猫身上的腥,是码头烂鱼堆里的腐臭,混着礁石缝里的湿霉;紧接着,一缕极淡的甜漫过来,不是糖的腻,是杏仁被水泡发的苦甜,裹在腥气里,像老周给我们配的麻醉剂——去年在黑礁湾迷倒坤沙两个守卫时,那药瓶打开就是这味,当时老周还说“这玩意儿沾一点,大象都得睡半天”。

“它去过三号礁。”辛集兴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压得比地毯的绒毛还低,指腹悬在离猫半尺的地方,僵得像块礁石。“码头老王养的‘黑皮’,平时就守着三号礁的灯塔,除了那儿的鱼,别处的饵碰都不碰。”他盯着猫爪上的血痂,眼角的肌肉跳了跳,“这血……怕是礁石上蹭的。”

话音刚落,那猫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不是先前的低吼,是尖得能刺破耳膜的锐,像被鱼叉钉住的海鸟,猛地窜起来——“咚”地撞在走廊的石壁上,撞得石灰屑簌簌往下掉,又像块被弹回来的石子,翻了个跟头,顺着地毯往雷清荷办公室的方向跑。

它的影子被吊灯的昏黄拉得老长,脊椎骨的影子在地毯上弯成道诡异的弧,真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蛇,扭得快要断了。跑过那扇虚掩的雕花木门时,狼头门环的玻璃眼珠突然亮了一下——不是青幽的光,是点绿莹莹的火,该是猫的影子映在上面,转瞬就跟着猫钻进了门缝,像被那道指宽的缝吞了进去,连点声息都没剩。

我和辛集兴同时抬眼,目光撞在一块儿。他眼底的光都沉了下去,像两块浸在墨里的礁石,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杏仁味太冲了,老周的麻醉剂从不用在自己人身上。可他指节攥得发白的手,还有我掌心里重新渗出来的汗,都在说另一个可能:老周动手了,只是没占到便宜。

走廊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混着地毯深处的霉味,闷闷的。突然,浪涛的计数声从墙壁深处渗出来,“哗——哗——”的,节奏比刚才急了半拍,像有人用湿麻绳在石缝里抽打,每一声都带着潮意往骨头里钻,分明是在催:快点,再快点。

出了主楼的门,海风像被淬了冰的刀,带着股劈头盖脸的狠劲砸过来。不是拂面的柔,是裹着盐粒的锐,刮在脸颊上像被细沙抽过,生疼生疼的,连耳朵尖都冻得发麻。风里卷着的腥气浓得化不开,是海藻烂在礁石缝里的腐臭,混着浪沫子的咸,往肺里钻时带着股呛人的凉,激得人鼻腔发酸,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远处码头的探照灯正左摇右晃,光柱像根惨白的巨棒,在墨色的海面上扫来扫去。被光照到的地方,浪涛突然显了形——不是暗处的浑,是白花花的疯,浪尖的泡沫被风撕成碎棉絮,顺着浪脊往下淌,像无数条被剥了皮的蛇,在光里扭来扭去,身子撞在一起时,“哗哗”地溅起更高的水花,把光柱都搅得晃了晃。

岸边的小摩托艇被浪打得坐不住,船身歪歪扭扭地往礁石上撞。“哐——哐——”那声响不是脆的,是带着木头被撞裂的闷,船帮上的锈迹被礁石刮下来,混着海水往下淌,像道没止住的血。系船的缆绳是根磨得发亮的尼龙绳,此刻绷得笔直,像根快被拉断的钢丝,每被浪拽一下,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绳结处的纤维已经起了毛,看得人心里发紧,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啪”地崩开,把船掀进浪里。

辛集兴弯腰解缆绳时,手指冻得发僵,关节红通通的,像被浪泡了整夜的礁石。他捏着金属卡扣的指尖在抖,“咔嗒——咔嗒——”响了三四下,才把那冻住的锁扣掰开。金属的寒气顺着指缝往骨缝里钻,他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了搓,白雾刚冒起来就被风吹散了。“你开船,我掌舵。”他把橙红色的救生衣扔过来,衣料上还沾着去年的盐渍,硬邦邦的。自己转身抓起船桨,橡胶柄被海水泡得发胀,防滑纹里嵌着些黑沙,是上次在“鬼见愁”礁群卡住时蹭上的。“涨潮时暗礁会往上冒半尺,”他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却带着股稳劲,“看见浪突然发闷的地方,赶紧往右转。”

摩托艇的引擎“突突突”地咳嗽起来,像头哮喘的老狗,启动时震得船身直哆嗦,金属零件互相碰撞的“叮当”声混在里头,听着就不结实。刚驶离岸边两丈远,一道浪头突然从斜刺里扑过来,不是推,是砸,船身猛地往左侧掀,我半个身子差点甩出去,死死攥住船舷的木头——指节扣进被海水泡软的木纹里,能感觉到细碎的木屑顺着指缝往里钻,刺得掌心发痒。船舷的边缘磨得很糙,是常年撞礁石撞出来的,硌得虎口生疼。

辛集兴站在船头,黑色风衣被风扯得像面展开的破旗,衣角卷着往天上飞,露出里面冲锋衣的拉链,拉链头还挂着半片去年的海草干。他把船桨“啪”地插进浪里,桨叶没入的瞬间,浪头溅起的水花劈头盖脸打过来,在他脸上砸出密密麻麻的白点。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顺着颧骨往下淌,滴在脖子上的疤上——那是被鱼叉划的旧伤,此刻被浪水浸得发红,像条刚醒的蛇。他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像块礁石,把船桨往回拽时,桨叶在浪里搅出个漩涡,带着股要把浪劈开的狠劲。

引擎还在“突突”地喘,浪涛在船底“哗哗”地翻,探照灯的光柱时不时扫过来,把辛集兴的影子投在浪面上,忽明忽暗,像尊钉在浪里的石像。我盯着他握着船桨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突然觉得这小摩托艇就像片叶子,我们俩是叶子上的虫,全靠他这双攥着桨的手,在这片吃人的浪里挣条生路。

海面比预想中更疯。墨黑的浪头卷着白花花的沫子,像被捅了窝的野狗群,从东南西北扑过来,没一点章法。有时浪脊突然拱起,把船身抬得老高,马达的“突突”声都被浪涛的“哗哗”声吞了,低头能看见船底离水面足有丈余,远处黑礁湾的轮廓在墨色里鼓出块巨大的阴影,像头趴在水底的老兽,脊背的棱在浪影里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要翻身把我们连船吞进去。

可还没等喘口气,浪头突然往下塌,船身跟着猛地坠——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往上提,胃里的酸水直往喉咙涌,耳边只剩风的尖啸,“呜呜”的,像无数根冰针往耳道里钻,引擎的哀鸣碎成了片,像只被踩住的猫在尖叫。

最险是撞上暗礁那次。船身刚往左偏了半寸,船舷就“刺啦”一声刮过块藏在水下的礁石,不是钝撞,是带着棱角的剐——木头被撕开的脆响里,混着礁石上牡蛎壳被刮掉的“簌簌”声,船身猛地往右侧掀,我整个人扑在船板上,掌心里的木屑硌得生疼。就这时,辛集兴手里的船桨“咔嚓”断了。

不是慢慢裂,是从中间脆生生断开,前半截还攥在他手里,后半截“扑通”掉进海里,像条断了的胳膊,在浪里翻了个跟头就被黑浪吞了,连点水花的影子都没剩下。

他低骂了句,声音被风撕得破破烂烂,弯腰往船底摸时,脊背的肌肉在冲锋衣下突突跳。备用桨被一块帆布盖着,扯开时带起阵海腥气——是根铁桨,桨杆磨得发亮,露出银白的金属底,桨叶边缘凝着层暗红的锈,不是均匀的一片,是斑斑点点的,像溅上去的血痂。“去年撞翻坤沙那艘走私艇,”他把铁桨往船帮上磕了磕,锈渣“簌簌”往下掉,“这玩意儿劈过船板,嵌着点木屑呢。”

“坐稳了!”他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像块礁石砸进浪里。铁桨“咚”地插进水里,溅起的浪珠打在他手背上,顺着指缝往袖口钻。臂膀上的肌肉猛地贲张,冲锋衣的布料被撑得发紧,显出底下结实的轮廓,像块被浪泡透的礁石,硬得能撞碎骨头。“前面是‘鬼见愁’,绕着走——那底下的礁石尖,比刀还利。”

“鬼见愁”哪是礁群,分明是片藏在水下的刀山。退潮时能看见青黑色的尖顶刺破水面,像无数只朝上龇的獠牙,最短的也有半人高;涨潮时就全隐在浪里,只剩浪头撞上去的闷响,“咚——咚——”的,裹着礁石被啃噬的“咯吱”声,像有无数只巨兽在水下磨牙,每一声都带着股要把船底戳穿的狠。此刻浪涛撞在上面,碎成的白花花的沫子往回溅,有的弹得高,在探照灯的余光里亮得刺眼,像被劈开的骨头渣。

船刚绕到礁群侧面,辛集兴突然停了桨。铁桨还浸在水里,浪推着船身慢慢漂,他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左前方——块丈余高的礁石顶,坐着个黑影,一动不动,像尊被浪打湿的石像,连风吹都没晃一下。

“是老王的猫!”他突然低喊,声音里带着点惊,铁桨猛地往水里一插,船身硬生生拐了个急弯,马达发出“突突突”的抗议,像要散架。浪头顺着船侧涌过来,差点把船掀翻,我死死攥着船板,指节都泛白了。

那黑影果然动了。是只猫,蹲在礁石顶最高的那块凸起上,绿眼珠在浪影里亮得像两簇鬼火。毛被海水打湿,紧紧贴在骨头上,显出瘦得尖尖的脊梁,像条绷紧的黑绸带。看见我们的船,它突然“喵”地叫了一声,不是平时的软,是短促的锐,像块小石子被弹进浪里。紧接着,它纵身跳进水里,“噗”地溅起个小水花,四爪一划,竟像条鱼似的往前游。

“跟着它!”我赶紧把引擎关小,船速慢下来,像片被浪推着走的叶子。猫游得极快,黑黢黢的影子在白花花的浪头里一闪一闪,像道没停的闪电。我们的船刚要追上,它突然往左侧一拐,钻进两道浪之间的缝隙,等船绕过去,它早已游出丈余远,尾巴在浪里轻轻一甩,又往更深的礁石群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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