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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袈沙的红与黑(第1页)

三天后的月亮挂在柳河垭口的天上,不是圆的,缺了老大一块,像被野狗咬过的冰碴子,泛着青幽幽的冷光。黑天是泼开的墨,浓得化不开,只有这半块月亮悬在墨里,把礁石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浪尖上,随波晃得像群要爬上岸的鬼。

我站在改装渔船的甲板上,海风正往死里刮。不是拂面的柔,是带着棱角的硬,卷着浪沫子往脸上抽,咸腥气里裹着鱼死在礁石缝里的腐臭,往鼻孔里钻时像吞了口生海水,涩得舌根发麻。额前的碎发被吹得贴在脸上,湿冷的一缕缠着眉骨,和纱布粘在一处——那纱布早被浪花打透了,沉甸甸地坠着,边缘浸出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褐,像条没洗干净的绷带。

老周缝的线在皮肉里钻着疼。不是钝痛,是细针扎似的痒和锐,顺着眉骨往颧骨爬,真像有几条刚蜕壳的白虫,蜷在伤口里拱。我抬手想按,指尖刚触到纱布就顿住了——不能动。花粥的望远镜说不定正从哪个暗处扫过来,任何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是破绽。纱布下的皮肉被泡得发涨,缝线勒进肉里,每晃一下船,就像有人在扯我的脸,疼得太阳穴突突跳。

船舱底层的“货”在喘气似的。三十个密封木箱码得方方正正,从舱口往下看,像座矮坟,黑黢黢的影子压得人胸口发闷。木板是粗麻纹的,接缝处钉着锈钉,有的地方已经沁出深色的渍,不知是海水还是别的什么。Rkb1的金属冷味顺着木板的细缝往外渗,不是普通的铁腥,是淬了冰的冷,像无数根细针钻进鼻腔,刺得鼻窦发疼。混在里面的柴油味更烈,浓得像化不开的粥,裹着金属冷味往肺里灌,让人忍不住想咳,却得死死憋着——浪涛声里,任何一点异响都可能炸锅。

辛集兴站在我斜后方三步远的地方。

他的军靴碾过甲板上的积水,“咯吱”一声轻响,不脆,带着点黏——甲板上的水混着鱼血和柴油,滑得像泼了层油。那声响很轻,却像根针戳在我后颈上——是暗号“各就各位”。我眼角的余光斜斜扫过去,看见他穿的黑色冲锋衣,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半张脸,只有下颌线绷得像块冷铁,胡茬在月光下泛着青硬的茬。冲锋衣的袖口湿了,贴在手腕上,能看见他握着弹簧刀的手:食指在刀柄上轻轻转,转得极慢,指节泛着白。

“噌——”

刀刃弹出的声响突然钻出来。在浪涛的“哗哗”声里,这声锐响碎得像星子,却精准地撞进我耳朵。我看见那截刀刃在月光下亮了亮,不是银白,是发乌的冷光,像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铁。他玩刀的动作很稳,手腕轻轻一翻,刀刃又“咔”地缩回去,快得像眨了下眼。

船身突然晃了晃,是被浪头撞的。辛集兴的肩背微微一沉,稳住了重心,冲锋衣的后摆被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军绿色的作训服——那是我们“牧羊人”的颜色,在这片黑里,像点藏着的火。

远处的浪撞在暗礁上,“咚”的一声闷响,传过来时已经散了,像谁在远处敲鼓。我盯着舱口那座“坟”,又瞟了眼辛集兴转刀的手,突然觉得这甲板上的每一滴水珠、每一缕风,都在数着时间——等一个信号,或者一场爆炸。

“袈沙。”

花方的声音像块生锈的铁板,“哐当”从船舱口砸出来。他是钻出来的,右手扒着舱门的铁框,指节捏得发白,左手拎着瓶劣质白酒——玻璃瓶身粘着手印和油污,标签被泡得发涨,“高粱大曲”四个字糊成了团,瓶口还沾着圈干涸的酒渍,像圈没擦净的血痂。

他往甲板上迈时,军靴在湿滑的铁板上打了个趔趄,酒瓶子晃得厉害,琥珀色的液体“哗啦”溅出些,打在他的裤腿上。月光刚好落在他嘴上,那颗金牙突然亮了亮,不是纯金的黄,是泛着铜锈的暗,像块被唾沫泡久了的铜片。“雷总发话了,”他往我这边晃了两步,浓重的酒气裹着口臭扑面而来,像堆烂水果混着酒精,“过了垭口就让你当船队副手,管三艘船,比跟着坤沙那老东西混强多了——他能给你什么?发霉的鸦片?”

话没说完,他突然偏过头,往我脚边啐了口。酒液混着浑浊的口水“啪”地砸在甲板上,溅起的细沫子溅到我的军靴上。那滩酒渍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顺着甲板的纹路往四周漫,像条蠕动的黄虫,所过之处,柴油味和酒气搅在一起,腥得人胃里发翻。“不过要是出了岔子,”他的金牙又闪了闪,这次带着狠劲,手里的酒瓶往舱门铁框上“咚”地一磕,瓶身震出裂纹,“老子第一个剁了你喂鱼——柳河垭口的鲨鱼,就爱啃带疤的肉。”

我低头盯着那滩酒渍,军靴尖轻轻碾了碾。铁板上的积水混着酒液,被碾出细小的漩涡,黏糊糊的像没干的血。脸上的疤被海风刮得发烫,不是普通的热,是带着灼痛的烫——老周划这道疤时说过,从眉骨斜划到颧骨,越深越狰狞,此刻大概正泛着暗红,缝线处的血痂被风吹得发紧,每动一下脸皮,就像有根线在往肉里勒。

“放心,花哥。”

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刻意压得很低,带着练了三天的沙哑,像两块生锈的铁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磨出毛刺。眼睛盯着他的军靴尖——那里沾着块暗红色的渍,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避免与他对视。“误不了事。”尾音故意拖得长了些,混着海风的呼啸,显得既顺从又带着点亡命徒的狠,“坤沙的账,雷总的恩,我心里有数。”

花方的喉结滚了滚,大概是被这声“花哥”哄得舒坦了些。他举着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挂成串,像条透明的蛇。“最好是这样。”他抹了把嘴,手背蹭过金牙,留下道湿痕,“给老子盯紧了暗礁区,别让巡逻艇坏了好事——去年有个新来的,就是因为多看了两眼月亮,船撞在礁石上,货沉了半船,最后被雷总吊在桅杆上喂了三天海鸟。”

海风突然更猛了,卷着浪沫子打在甲板上,“啪”地溅在我脸上。花方拎着裂了缝的酒瓶转身往船舱走,军靴碾过积水的“咯吱”声里,混着他含混的骂骂咧咧。我站在原地没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舱口,才缓缓抬起头——月光下,辛集兴的影子还在斜后方,帽檐压得更低了,手里的弹簧刀不知何时又弹出半寸,刀刃的冷光在浪涛里闪了闪,像在说:再忍忍。

脸上的疤还在发烫,像块烙铁贴在皮肤上。我知道,这道疤是“袈沙”的通行证,也是悬在我头顶的刀——要么用它混进雷清荷的核心,要么被它反噬,真成了喂鲨鱼的饵。

花粥斜倚在船舷边,后腰抵着冰凉的铁栏杆,栏杆上的锈迹蹭在她红裙子上,留下道暗褐的痕。那裙子是缎面的,在夜里泛着油亮的光,开叉从大腿根斜斜往上挑,被海风灌得猎猎作响,像面被炮火烧破的红旗,边角卷着毛,随船的晃动往礁石的方向飘。她左手肘支在栏杆上,腕间的银链缠了三圈,链尾坠着的小铃铛随着船身起伏“叮铃——叮铃——”响,脆得像碎玻璃撞在一起,却压不住她指节捏着的红外望远镜——镜身是暗黑色的,夜视镜片泛着幽绿的光,正死死咬着暗礁区,镜筒上的指纹被她按得发白。

“哥,你闻没闻着点怪味?”

她突然回头,红裙子的下摆“扫”过船舷,带起串细小的浪花。右手的红指甲涂得像刚凝的血,指尖往暗礁群最高处点了点——那里的礁石尖在月光下露着白,像颗龇着的牙。“不是海腥,也不是柴油,”她的鼻尖轻轻动了动,绿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有点像……炸药的硝味,混着礁石缝里的湿泥腥。”

说话时,她的目光没离开那片暗礁。浪头撞上去时,没像往常那样碎成白花花的沫,反而“噗”地闷了一下,像撞在块软东西上,水花溅得比别处矮半截。“那边的浪不对劲,”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银链的铃铛声突然停了——她攥紧了链子,“你看浪底的影子,不是礁石该有的形状,倒像有什么东西沉在水下,把浪头给堵了。”

花方往地上啐了口,酒液混着口水“啪”地砸在甲板的积水里,漾开圈浑浊的纹。“娘们儿就是敏感。”他的金牙在月光下闪了闪,带着不耐烦的糙,“那是暗礁的影子被浪揉变形了,去年这时候你也说过这话,结果是条死鲸鱼卡在石缝里。”他抬脚往船舱走,黑靴后跟的铁掌碾过铁板,“笃、笃、笃”——每响一声,都像敲在绷紧的弦上,回音在甲板上荡开,撞在货箱上又弹回来。

“还有半小时到卸货点,”他头也没回,手往舱口一挥,铁掌的声音混着他的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让弟兄们把枪都上膛,别他娘的耷拉着脑袋——谁要是敢出岔子,我把他的手指头剁下来喂鱼。”

花粥没再说话,只是把红外望远镜又往眼前按了按。绿镜片里,最高的那块礁石后似乎有个小黑点在动,快得像只掠过的鸟。海风卷着她的红裙子,往暗礁的方向飘得更急了,银链的铃铛突然又响起来,“叮铃铃”的,像在数着剩下的半小时。船身晃了晃,她扶着栏杆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那浪头的形状,分明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绝不是鲸鱼,也不是礁石该有的样子。

辛集兴的弹簧刀突然“咔嗒”一声锁死。那声响极脆,像冰棱断在冻土上,在浪涛的呼啸里划出一道锐痕。我眼角的余光斜斜扫去,看见他捏刀的手指松了松,指腹在刀柄的防滑纹上蹭了半寸——那是他确认信号的小动作。

他的目光往礁石区最高处瞟了一眼,快得像眨眼。那里黑黢黢的,山影压得很低,只有棵歪脖子松在风里拧着,虬曲的枝干斜斜往上举,梢头的碎叶被吹得“簌簌”响,真像只攥紧的拳头,指节在夜色里绷得发白。

兜?的大白兔奶糖纸突然发烫。三天前他塞给我时,塑料纸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在贴身的地方焐了三天,早成了块暖乎乎的软片。可这一刻,那点暖突然炸开,烫得像块刚从炭火里夹出来的烙铁,贴着心口烧——奶糖纸的蓝白条纹印在衬衫内侧,像道没褪色的记号,和记忆里单杠下的甜味重叠在一处。

船身猛地一倾,刚拐过第三道礁弯。龙骨擦过暗礁边缘,“咯吱”一声闷响,甲板上的积水晃成了浪,拍在货箱上“啪啪”响。

“砰!”

一声闷响突然从礁石后炸出来。不是枪声的锐,是炸药包的钝,像闷雷滚过胸腔,震得耳膜嗡嗡发疼。最近的那块暗礁猛地一颤,“咔嚓”裂出蛛网似的缝,紧接着整个礁顶崩开——不是碎成细沙,是大块的青黑色岩块往外崩,带着海水的腥气“哗”地溅起丈高,浪柱在月光下亮得像道白墙,顶端的碎沫子被风吹成雾,洒在甲板上凉得像冰。

岩块像炮弹似的砸下来。“哐当!”一块磨盘大的碎块撞在左舷,铁板被砸得凹进去半尺,焊死的栏杆“咔嚓”断成两截;另一块拳头大的碎石擦着我的耳际飞过,“啪”地撞碎了头顶的舷灯,玻璃碴子四溅,橘黄色的灯芯在甲板上滚了两圈,灭了。

“有埋伏!”

花方的吼声从船舱里冲出来,像被踩住尾巴的狼,嘶哑里裹着惊惶。紧接着是杂乱的响动——军靴碾过积水的“咯吱”混着撞翻木箱的“哐当”,十几道“哗啦”声同时炸开,是枪栓被猛地拉开,子弹上膛的脆响在浪涛里撞来撞去,像无数把刀在空气里劈。

我下意识地往货箱后缩,后背贴在冰冷的木板上,Rkb1的金属冷味透过箱板渗过来,和脸上纱布的湿冷缠在一处。眼角的余光看见辛集兴已经贴在舱门阴影里,手里的弹簧刀不知何时换成了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甲板入口,指节因用力泛着白。

最高的那块礁石上,歪脖子松还在晃。只是这一次,它的影子在爆炸的火光里忽明忽暗,像只终于握紧的拳头,在黑夜里无声地宣告:

动手了。

我像头被惊起的兽,猛地往船舱扑过去。肩膀先撞开虚掩的舱门,铁皮门轴“吱呀”发出半声惨叫就被我带得撞上舱壁,后背的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整个人几乎是滚进舱内——左肘结结实实磕在最外侧的木箱上,“咚”的一声闷响,肘骨像撞在块冻透的铁上,麻意顺着胳膊肘往肩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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