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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橡胶林的海棠火(第3页)

就在这时,洛红突然猛拽缰绳。那匹黑马吃痛,前蹄猛地往回收,整个身子像被拧了半圈,“咴儿”一声嘶鸣里,她手里的改装五四已经调转方向——黑洞洞的枪口不再对着逃窜的马队,而是稳稳锁住了那个摔在地上的少年。她的嘴角还勾着刚才的狞笑,缺角的门牙在火光里闪着冷光,扣动扳机的手指已经开始发力。

我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心跳像被一只手攥住,连呼吸都忘了。

“噌——”

一道黑影突然从斜刺里窜出来,快得像卷起的旋风。是香客!他刚从马厩方向冲过来,迷彩服的后襟被风掀起,露出里面那朵海棠绣样——粉白的碎布还沾着马料的草屑,针脚歪歪扭扭,是林悦当年剩下的布头。他扑过去的瞬间,衣袂扫过少年的发梢,像一只翅膀护住了雏鸟。

“噗。”

一声闷响,像熟透的果子砸进泥里。子弹钻进香客后背的刹那,他甚至没哼一声,只是身体猛地一僵,往前踉跄了半步,才用手撑住了旁边的马腿。

我看得真切——那朵海棠绣样正以惊人的速度变暗。起初只是蕊心渗进一点红,像被晨露打湿,接着那红顺着针脚往外漫,先是染透最外层的花瓣,再一点点洇进布纹的缝隙里。原本磨得发白的碎布吸饱了血,渐渐变成深褐,针脚处的白线被染成紫黑,像给花瓣描了道狰狞的边。整朵花在他背上慢慢舒展,像在火里炸开的焰,又像浴血重生的涅盘,每一片花瓣都浸着滚烫的温度。

“抓住她……”香客的头垂着,额前的碎发被血黏在脸上,他猛地咳出一口血,血沫“啪嗒”溅在马镫上,在黄铜的鞍具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的手死死攥着什么,指缝里露出点油纸的边角,“账本……我摸到账本了……”

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带着股咬碎牙的硬。他另一只手还撑着马腿,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背上的血顺着衣摆往下滴,“嘀嗒、嘀嗒”落在红土上,像在给少年数着逃生的时间。

洛红骂了句什么,枪口又要抬起,可那匹黑马被香客死死按着马腿,焦躁地刨着蹄子,竟一时没站稳。少年趁机连滚带爬地往密林里钻,书包上的银锁片闪了下,消失在树影里。

香客的身体晃了晃,攥着账本的手却没松。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迷彩服,后背的海棠彻底成了朵暗红的花,在火光里明明灭灭,像林悦在远处望着,轻轻点了点头。

洛红的黑马像道黑闪电,四蹄踏碎界河岸边的芦苇丛,“哗啦”一声撞进半人高的荻草里。马蹄扬起的水花溅在苇叶上,珠串似的往下掉,混着她枪上红布的残影,在夜色里拖出道模糊的血线。她突然勒住缰绳,黑马人立起来的瞬间,她猛地回头——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劈在她脸上。

那道梅花刀疤在光里彻底显形:五瓣刀锋刻出的凹槽里还凝着暗红的痂,瓣尖的倒钩向上挑着,像朵从腐肉里绽出的毒罂粟,每道纹路里都浸着腥气。她嘴角的狞笑还没敛去,缺角的门牙在光里闪着冷光,仿佛在炫耀这朵刻在皮肉上的罪恶勋章。

“砰!”傣鬼的子弹追着她的背影掠过来,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可就在子弹即将触到她发梢的刹那,河面上突然升起浓雾——不是缓缓漫来的,是像有人猛地掀开了装着白雾的口袋,“腾”地一下从水面拔起,瞬间漫过芦苇顶,往岸上涌。雾里裹着股甜腥气,是罂粟秆被烧透的焦甜混着河水的腥,吸进肺里像吞了口糖浆拌着铁锈。

能见度骤然跌到半米。我只能看见眼前的芦苇秆在雾里晃成模糊的白影,鼻尖能触到苇叶的湿冷,却看不清三米外的东西。子弹的啸声撞进雾里,“嗡”地散成片闷响,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了,再没了踪迹。

“她要过河!”我吼着往前冲,靴子踩在香客滴落的血迹里,红土混着露水在鞋底凝成黏糊糊的泥团,每一步都“噗嗤”作响。右手的手枪枪管烫得像块刚从火里钳出来的烙铁,金属表面的汗渍被烤得“滋滋”冒烟,烫得指腹发麻。雾里的芦苇秆刮在迷彩服上,“哗啦哗啦”地响,像无数只手在拉扯。

突然,浓雾深处炸响一声马的悲鸣——不是受惊的嘶鸣,是带着骨头碎裂的惨嚎,“咴儿——”的长音里裹着血沫,听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是“扑通”一声巨响,像口大铁锅砸进水里,水花溅起的“哗啦”声穿透浓雾,混着马的最后一声哀鸣沉下去。不用看也知道,是李凯的机枪打中了马腿,那匹黑马连人带马栽进了界河。

我疯了似的拨开最后一丛芦苇,雾刚好散了些。界河的水面在月光下泛着暗蓝的光,洛红正挣扎着往河心游,黑胶鞋早被水冲掉一只,马尾辫散开在水里,像团浸了墨的水草。她怀里紧紧搂着个银灰色防水袋,袋口的拉链没拉严,露出半张照片——糯卡和糯瓦咧着嘴笑,露出被罂粟壳染黄的牙,背景里的罂粟田漫到天边,粉白的花在照片里开得像片泛滥的毒海。

她看见我的瞬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瓶。磨砂瓶身被水浸得发亮,里面的Rkb1晶体在月光下滚出妖异的冷蓝,像冻住的鬼火。她的脸在水里起伏,嘴角咧开个疯狂的笑,脸上的梅花刀疤被水波扯得变了形,五瓣刀锋的影子在皮肉上扭来扭去,活像条刚从水里钻出来的毒蛇。

“谁也别想活着——”她的声音混着河水的“咕嘟”声,每个字都裹着气泡,却带着淬毒的狠,“这河底……埋着我的货……咱们……一块儿下去陪它们!”

说着,她攥着玻璃瓶的手猛地往上举,瓶身撞在水面上,发出“哐当”的脆响,冷蓝的晶体在瓶里晃得更凶,像要随时炸开,把这片河水都变成毒沼。

“砰!”

枪声炸响的瞬间,手枪的后坐力撞得我肩窝老伤一阵锐痛,像有根烧红的铁丝往骨缝里钻。枪管喷出半寸橘红火光,在雾未散尽的河面上撕开道暖痕——子弹带着破空的“咻”声,精准地撞上洛红手里的玻璃瓶。

“咔嗤”一声脆响,磨砂玻璃像被捏碎的薄冰,碎片混着Rkb1晶体往水面炸开。那些透明晶体触到水的刹那,突然迸出幽蓝的荧光,不是萤火虫的弱亮,是浸了磷火的冷,一簇簇往四下漂,有的粘在玻璃碎片上打着旋,有的被水流托着往上浮,像群翅膀被打湿的萤火虫,在垂死之际拼尽最后力气亮着,把半条界河都染成了斑驳的蓝。

洛红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攥着空瓶的手指还保持着上举的姿势,瞳孔里映着那片幽蓝,突然失去了焦点。嘴角的狞笑凝在脸上,缺角的门牙露在外面,像个被冻住的木偶。河底的暗流恰在此时翻涌上来,卷着她的头发往水下拽——她的马尾辫先沉进水里,接着是肩膀,最后整个身子被暗涌裹着,像片被卷走的败叶,往河心的漩涡漂去,只剩只没穿鞋的脚在水面上晃了两下,便彻底没了踪迹。

“哗啦”一声,防水袋从她松开的手里漂了上来。深蓝色的防水布被水泡得发亮,拉链早已被暗流冲开,里面的账本散了页,湿透的纸页像海带似的在水里荡。最上面那张纸翻了个面,露出页脚粘着的东西——是片蓝布角,边缘磨得发毛,上面绣着朵海棠。

我眯起眼,借着水面的荧光看清了那针脚:花瓣的轮廓歪歪扭扭,有的线抽了丝,有的地方针脚重叠得像个疙瘩,是林悦蓝布衫上的没错。那年她教我们绣海棠,我总把线拉得太紧,布面被拽出小褶子,她笑着用指尖抹平,说“歪歪扭扭才像野地里长的”。此刻这片布角在月光下泛着柔光,蓝得像洗过的天空,针脚处的白线被水浸得发亮,竟比刚才的荧光更显眼,像颗沉在水里的星,稳稳地缀在账本页脚。

水流推着账本往岸边漂,蓝布角蹭过我的靴尖。我伸手捞起时,指尖触到布面粗糙的纹理,还有针脚处残留的硬茬——那是当年线头没剪干净留下的。远处的橡胶林里,枪声渐渐稀了,只剩界河的水流声“哗哗”地响,像在轻轻拍打着这片终于露出光亮的水面。

吉克阿依背着香客往橡胶林深处退,粗布绑腿陷进红土泥里,每一步都“噗嗤”作响,像拖着块灌了铅的石头。香客的胳膊松垮地搭在他肩上,迷彩服后背的血已经凝成深褐,顺着衣摆往下滴,在吉克阿依的军裤上洇出串暗红的点,像串歪歪扭扭的血珠。

“呼……呼……”香客的呼吸越来越弱,气音里裹着“嗬嗬”的痰响,像破风箱在胸腔里拉扯。可他的右手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指甲几乎要嵌进作业本的牛皮封面里。那本被血浸透的本子我看得真切:封面原本印着的“南沙镇小学”字样被血糊了大半,只剩“学”字的宝盖头还露着白边;被香客体温焐热的纸页微微发皱,中间那页蜡笔画的海棠,粉白花瓣早被血泡成了深红,蜡笔的油脂浮在血面,像层发亮的膜,把稚嫩的黄蕊裹在中央——那该是孩子反复涂抹过的地方,边缘留着歪歪扭扭的修改痕迹,此刻却成了血海里唯一的暖色。

“松开点……”吉克阿依喘着粗气,想帮他掰开手指,可香客的手像焊在了本子上,掌心的汗混着血,把纸页粘成了硬壳。他后颈的动脉跳得微弱,像快熄灭的烛火,可每当吉克阿依的手碰到作业本,他的指尖就会猛地收紧,喉咙里挤出半声模糊的气音,像在说“别碰”。

浓雾还没散,李凯的机枪在百米外的榕树林里嘶吼,“哒哒哒”的连发射出的子弹,在雾里划出一道道银亮的线,像无数把快刀在劈砍白纱。有的子弹打在橡胶树干上,“噗”地钻进半寸深,乳白的树汁混着碎木喷出来,腥气顺着风飘过来,混着硝烟的焦;有的子弹穿透浓雾,“嗖嗖”地掠过界河水面,惊起串串水纹,像谁在河面上撒了把碎银。

我站在芦苇荡边缘,听着那片“哒哒”声里,界河的水流突然变得格外响。不是平日的平缓,是像被什么东西搅动着,“哗哗”地往下游冲,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哐当”的闷响,像无数双泡得发白的手在拍打水面。我想起南沙镇那个被Rkb1毒疯的母亲,抱着空药瓶往河里跳时,也是这样的水声;想起护林员浮在河上的尸体,被水流推着打转时,也是这样的浪响。这水流声里裹着太多东西:孩子的哭腔、边民的呻吟、被罂粟毁掉的家……混在一块儿,竟真像无数个被毒品吞噬的灵魂,在雾里哭出了声。

香客的头歪在吉克阿依肩上,嘴角又沁出点血沫,滴在作业本的封面上,晕开个小小的红圈。他攥着本子的手终于松了半分,我看见那页画着海棠的纸从指间露出来,深红的血在纸页上漫延,刚好填满了孩子没涂完的半瓣花瓣——像香客用自己的血,替那个叫“阿明”的孩子,补全了这朵花。

远处的枪声渐渐稀了,只剩水流声还在“哗哗”地响,雾里的银线也慢慢淡了。吉克阿依背着香客拐进橡胶林的阴影里,那本沾着血的作业本在他背后轻轻晃,像面被血染红的小旗,在浓雾里拖着道微弱的光。

橡胶林的夜凉正顺着裤管往骨缝里钻,像无数根细冰针在游走,可这次我没打寒颤。怀里的账本还带着界河的水汽,蓝布角上的海棠绣样被浸得发沉,指尖抚过最后一页时,“孩子”两个字正从血水里慢慢浮出来——是林悦的字迹,笔画里总带着点粉笔灰的涩,此刻被血水晕开了边,反倒像生了根,往纸页深处扎得更牢。

远处红土坡小学的方向,读书声正顺着风飘过来。不是朗朗的亮,是被晨雾滤过的柔,“天、地、人……”三个字被孩子们念得拖长了尾音,像春蚕啃着桑叶,又像当年林悦站在黑板前,用教鞭敲着粉笔字的轻响。这声音裹在黎明前的灰蓝里,竟亮得像道淌在黑布上的银线,把橡胶林的阴影都劈出了道细缝。

老榕树气根深处,那朵野海棠正舒展开最后半瓣花瓣。晨露坠在粉白的瓣尖,被熹微的晨光染成了淡金,连带着硝烟的焦味都柔和了些——昨夜的硝烟还没散尽,混在露水的清里,竟像给花瓣镀了层薄纱。它的根须缠着块弹壳,是去年红土坡战斗时留下的,锈迹斑斑的壳上,新抽出的须根正往锈缝里钻,倔强得让人心头发软。

就在这时,空气里突然钻进点异样的震动。

不是风拂过树叶的“沙沙”,也不是远处马群的鼻息,是种沉闷的“呜呜”声,像有头巨大的野兽在云层里呼气。声音起初很淡,混在读书声里几乎听不见,可转瞬间就变得尖锐,像被谁猛地攥住了喉咙,“呜——”的长音里裹着金属摩擦的锐,直直地往橡胶林的方向扎。

我猛地抬头,脖颈的肌肉像被铁丝勒住。

晨雾被撕开了道口子。不是阳光穿透的暖,是道灰黑的轨迹,正从东边的山脊线往下坠,拖着道模糊的黄烟,像条被激怒的毒蛇,蛇信子扫过的地方,空气都在发颤。树叶上的晨露“簌簌”往下掉,砸在腐叶堆里,惊起几只躲在气根下的蟋蟀,蹦跳着没入更深的阴影。

“是迫击炮!”吉克阿依的吼声突然炸响,他刚把香客放在老榕树的背风处,此刻正扑过去想把人往岩缝里拽。香客攥着作业本的手还没松开,血海棠在晨光里泛着暗紫,听到吼声时,他的睫毛颤了颤,像想睁开眼,却被突如其来的震动钉在了原地。

弹道越来越清晰。那枚炮弹已经过了抛物线的顶点,正斜斜地往我们这边压,黄烟在它身后拖成道歪斜的线,像死神蘸着烟墨在天上画的叉。读书声不知何时停了,红土坡小学的方向突然静得可怕,只有那“呜呜”声还在疯长,灌满了整个橡胶林的每个角落。

我怀里的账本突然变得滚烫,林悦写的“孩子”两个字像在纸页上烧了起来。老榕树气根里的野海棠猛地抖了下,粉白的花瓣被气流掀得翻卷,露出灰白的背,沾着的硝烟粉簌簌往下掉,落在那枚锈弹壳上,像给旧伤口撒了把新盐。

炮弹的尖啸已经刺穿耳膜,黄烟的轨迹在视野里越来越粗,像要把整片林子都吞进去。我看见吉克阿依把香客往岩缝里推的手在发抖,看见香客手里的作业本被风吹得掀开,蜡笔画的红海棠在晨光里晃了晃,还看见远处界河的水面突然掀起道浪,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巨响提前颤抖。

那“呜呜”声终于变成了炸响的前兆,尖锐得像要把天空撕开——

而那朵野海棠,它还在熹微的晨光里,固执地挺着半开的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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