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半尺厚的腐叶堆里,前胸几乎贴着地面。上层的枯叶早被晒得发脆,压在身下时“咔嚓”碎成细屑,混着底下沤烂的黑泥往上冒气——那气味又腥又涩,是腐殖质发酵的酸混着霉菌的潮,还缠了点野芒果烂在土里的甜,像被雨泡过的旧棉絮捂出的味。右臂肘弯撑在块突起的树根上,石膏拆后没长好的肌肉还发着僵,每撑一秒都像有根细针在肩胛骨缝里钻。掌心的汗浸透了迷彩手套,混着腐叶渗出的黏液往下淌,黏得能拉出细银丝,蹭在树根的苔藓上,像沾了层没熬开的树胶。
观察镜被我稳稳架在左臂弯里,金属镜身被体温焐得发烫,边缘的漆皮早被丛林的藤条刮得斑驳,露出底下的黄铜色,像老文书用旧的铜墨盒。镜片上蒙着层薄水汽,是呼吸时不小心呵上去的,我用手套指尖蹭了蹭,才看清三百米外的老榕树——树身的褶皱里嵌着块靶纸,米白色的纸被雨水泡得发涨,边角卷成小筒,靶心那点红在晃动的光影里忽明忽暗。阳光穿过榕树叶的间隙,在靶纸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红点便跟着光斑跳,像只被风追着的萤火虫,刚停在准星中央,又倏地窜开半寸。
我屏住呼吸,食指关节抵着观察镜的调焦轮,慢慢旋动。轮轴里的细沙被磨得“沙沙”响,是上次在2166高地潜伏时灌进去的红土。十字准星终于稳稳套住红点,镜筒里能看见靶纸边缘沾的草籽,黑黢黢的,像文书账本上没涂匀的墨点。“风速每秒三米,偏东。”我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气音裹着丛林的湿冷,每吐出个字都带着舌尖的麻——是刚才咬着牙撑臂时,牙关太紧硌的。喉结往下滚了滚,把后半句顶出来:“湿度百分之八十,子弹下坠量加两格。”
话音刚落,空气里突然炸开声闷响。不是脆生生的裂帛,是“砰”的沉,像块巨石砸进深潭,震得耳膜嗡嗡发颤。子弹穿透榕树叶的瞬间,我看见树顶的枝叶猛地一沉,碎叶像被谁撒了把绿雪,簌簌往下掉。紧接着,群灰雀“扑棱棱”从树冠里撞出来,得有十几只,灰扑扑的翅膀扫过树叶,带起阵乱响,有的擦着我的观察镜飞过去,翅尖的风扫在镜面上,凉丝丝的。
二十米外的树冠里,傣鬼动了动。他裹在枪管上的布条扫过榕树叶,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有只小松鼠在枝桠间窜。伪装网的边缘垂着片野芋叶,被他起身时带得晃了晃,叶尖的水珠“嗒”地掉在下面的腐叶堆里,洇出个深色的圆。
“命中。”他的声音从对讲机里钻出来,轻得像片被风吹过的蕨叶,听不出半点起伏。我抬眼望过去,阳光正好从他藏身的枝桠间漏下来,在枪管的布条上投下道金线,苔藓的绿混着布条的褐,倒像块浸在溪水里的老石头。远处的界河隐约传来流水声,混着灰雀远去的翅膀声,丛林又慢慢静下来,只有靶纸还在风里轻轻晃,像片被打穿的枯叶。
邓班的右臂是突然弹起来的,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拽了一把。手肘从身侧绷直,拳头攥得铁紧,举在胸前时离喉结只有半拳远。指节个个凸得像小石子,青白色的骨棱顶着皮肤,连虎口都泛着死白——那是常年握枪磨出的硬茧在较劲,掌纹里还嵌着点早上检查装备时蹭的枪油,黑黢黢的,像沾了层没擦净的泥。
他上半身微微前倾,右耳朝着西北方的密林,耳廓动了动,像警惕的兽在辨声。下颌线绷得比枪膛还直,喉结在皮肤下滚了半圈,停在中间没动——是屏住了呼吸。眉头皱得厉害,两道眉峰拧成个深结,褶皱里能看见点昨夜没刮净的胡茬,像被暴雨泡透的麻绳,湿沉地绞在一块儿,连眼角的细纹都跟着绷紧了。
周遭的静来得太突兀。方才还炸成一片的蝉鸣,不知在哪个瞬间戛然而止,像是被谁猛地掐断了弦。最后一声蝉叫的尾音还悬在半空,就被死寂吞了,连带着林间的虫吟、叶动,都消得干干净净。只剩风还在动,穿过上层的榕树叶时是“呜呜”的沉,扫过中层的蕨类又带点“沙沙”的轻,混在一块儿,竟真像界河涨水时的声——不是平日里的潺潺,是带着暗流的涌,闷得让人胸口发紧。
“有马蹄声。”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低得像块石头滚过腐叶堆,每个字都裹着股压迫感。喉结又重重滚了滚,这次带着吞咽的动作,像是把涌到喉咙口的气硬生生压了回去。“不是咱们的巡逻队。”
话音落时,风正好穿过他身后的野芭蕉丛,叶片“啪”地拍在树干上,倒衬得远处那点“嗒、嗒”声更清了。是马蹄踏在湿泥上的响,比巡逻马的步伐沉,间隙也更乱,像驮着东西在爬坡,偶尔还夹杂着铁件碰撞的“叮当”,脆得扎耳朵。邓班的拳头又紧了紧,指节泛的青里透出点红,像要把那声音攥碎在掌心里。
杨文鹏的砍刀早横在了胸前,刀把的浸油缠绳在掌心勒出深痕,绳结处还沾着今早劈藤条时蹭的白浆。刀刃斜斜朝上,磨得发亮的钢面把树影里漏下的光斑折成碎银,在腐叶堆上跳着窜——有时落在他军靴的鞋带结上,有时扫过香客的帽檐,像条被惊动的银蛇,吐着信子不肯安分。他虎口抵着刀根,小臂的肌肉绷成块硬石,连呼吸都放成了细流,生怕气流吹动刀身,惊了那越来越近的响动。
香客是贴着地面滑到他身后的,膝盖在腐叶上碾出浅沟,迷彩服的肘部沾了层黑泥。他右手捏着颗鸽子蛋大的鹅卵石,石面被指腹磨得发烫,原有的糙纹磨平了大半,泛着层温润的光——像揣在怀里焐了半晌的暖玉,却偏带着棱角,能硌得掌心发疼。左手按在腰间的匕首柄上,指节抵着鞘口的铜环,环上的绿锈蹭在布上,留下道暗痕。他没看杨文鹏,眼梢始终勾着西北方的密林,耳尖动得像受惊的鹿。
阿江的手在背囊里摸索时,指腹先触到了爆破筒的铁皮壳,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窜,激得他后颈冒了层细汗。筒身缠着的防滑布磨得发毛,他捏住引信的瞬间,指节“咔”地响了声——那引信是红漆刷过的麻绳,浸过桐油,硬得像段细铁丝,绳头的火帽泛着灰黑。他的手指悬在上面,没敢用力,指腹的汗把麻绳洇出片深痕,看着倒像引信自己在发烫,随时会“刺啦”燃起火星。
马蹄声从林隙里钻出来时,带着种闷沉的“笃、笃”——不是巡逻马那种轻快的踏,每下都像砸在棉花上,裹着湿泥的黏滞。中间混着的金属碰撞声更清了,“叮当、叮当”,是铁桶撞着铁桶的脆响,偶尔还夹着铁链拖地的“哗啦”,该是马背上驮的东西晃得厉害,桶底的铁环蹭着马腹的鞍鞯。
李凯的机枪保险“咔”地弹开时,枪身跟着颤了颤。不是他手抖,是屏住呼吸时,胸腔的起伏带着枪架在动——那枪架在块青石上,垫着的迷彩布被汗水浸出深色的人形。他食指搭在扳机护圈上,指腹的硬茧刮过冰冷的金属,护圈上的防滑纹卡进茧子的裂纹里,疼得他舌尖发麻。枪口微微抬了半寸,瞄准镜的十字准星套住了密林的入口,镜筒里能看见晃动的树影,像有什么东西正拨开枝叶往这边闯。
吉克阿依从山脊上滑下来的样子,真像片被风卷落的榕树叶。她没抓藤条,全凭脚尖在岩缝里借力,迷彩裤的裤脚扫过岩壁的苔藓,带起层绿雾。落地时膝盖弯成个圆润的弧,军靴的鞋尖先点地,再慢慢压下全脚掌,腐叶在她脚下“噗”地陷了半寸,却没发出半点响。她往树干后一贴,背脊与树皮的褶皱严丝合缝,帽檐压得遮住眉眼,只露出抿紧的嘴角。
“三匹马。”她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轻得像蝉翼擦过树叶,气音裹着山脊的风,“骑手穿黑胶鞋,鞋帮沾着红土——跟咱们截获的驮队鞋印对上了。”她顿了顿,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唇,“裤腿卷着,露出的脚踝上沾着碎草,是罂粟秆,晒干的那种,脆得一碰就掉渣。”
话音落时,最前头的马已经撞开了最后一片挡路的野芭蕉,阔叶“哗啦”翻倒,露出马背上驮着的铁桶——黑沉沉的,桶口用铁链锁着,锁环上的锈迹被风吹得簌簌掉。丛林里的风突然停了,只剩马蹄声、金属碰撞声,还有众人绷在喉咙里的呼吸,像根越拉越紧的弦,就等哪一刻“啪”地绷断。
傣鬼的枪响炸开时,丛林里的风都顿了半秒。不是那种脆生生的裂帛声,是“砰”的一声沉响,像块烧红的铁砸进冰潭,震得空气都在颤——声波撞在老榕树的树干上,弹回来,在枝桠间打着旋,把叶尖的露水震得簌簌抖。
子弹的轨迹快得像道银线,肉眼几乎抓不住,只看见马左耳的鬃毛猛地炸开——不是被风吹的,是子弹擦过时带起的气流扫的,几缕灰黑色的鬃毛打着旋飘起来,像被剪刀铰断的线。紧接着,“噗”的一声闷响,子弹钉进前方三米外的酸枝树干里。那树干粗得像水桶,树皮皴裂如老龟背,子弹钻进去的瞬间,先是凹进个浅坑,随即炸开片细碎的白——不是纯粹的木屑,是混着树汁的木渣,白生生的,带着点浅黄的浆,像朵突然绽开的白梅,花瓣层层叠叠往外涌,又被震力推着往下掉,有的粘在树皮的裂纹里,有的落在腐叶堆上,“嗒嗒”响,像撒了把碎瓷。
马是匹灰黑色的滇马,原是低着头啃路边的野豌豆藤,被这响动惊得猛地抬起前蹄——不是慢悠悠的扬,是“腾”地一下竖起来,前腿绷得像两根铁柱子,蹄子上的铁掌在日光下闪着冷光,差点踹到旁边的骑手。马的喉结剧烈滚动,发出“咴咴”的嘶鸣,不是平日的轻啼,是带着惊恐的锐叫,像被刀剜了似的,声浪撞碎了树冠的静默,震得更高处的芒果坠下来,“咚”地砸在腐叶上,橙黄的果肉溅开,混着泥,像块被摔碎的蜜蜡。
叶尖的露水被这嘶鸣震得没了耐心,大片大片往下掉。有的顺着叶脉滑到叶尖,凝成豆大的珠,“啪”地砸在骑手的军靴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有的直接从半空坠落,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像串断了线的碎银,落在腐叶堆里,没声息地渗了进去。
骑手们的反应慢了半拍。最前头的那个正拽着缰绳调整铁桶的位置,马扬起前蹄的瞬间,他的身体像被无形的手往前推,腰弯成个夸张的弧,右手死死抓着马鞍,左手却脱了力,腰间的砍刀“哐当”一声坠下来。那刀是把老式的藏刀,刀柄缠着红绸子,绸子原是鲜亮的红,此刻却褪成了浅粉,边缘磨出毛边,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许是之前劈藤条时蹭的。刀身砸在腐叶上,先弹了一下,再骨碌碌滚了半圈,红绸子跟着翻卷,沾上了层褐黄的泥,泥里还缠着几根碎草,像团被土染过的火苗,最后卡在块朽木的裂缝里,不动了。
另外两个骑手也没能稳住。左边的那个被马甩得侧过身,膝盖先着地,“咚”地撞在块碎石上,疼得他闷哼一声,手撑在泥里,指甲缝里立刻嵌满了深褐的土。右边的那个更狼狈,直接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臀部砸在腐叶堆上,震得周围的朽木“咯吱”响,他想撑着站起来,手却摸到了刚才掉落的砍刀,吓得猛地缩回手,指腹蹭到刀刃,留下道浅白的印。
马还在原地刨蹄,前腿落下时,蹄铁碾过腐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铁桶里的东西随着晃动“哐当哐当”撞着桶壁,是硬物滚动的声。骑手们的黑胶鞋踩在泥里,鞋印比刚才深了半寸,裤腿上沾的罂粟秆碎末被震得掉下来,混着红土,在地上积成小小的堆,像撒了把干柴灰。
傣鬼藏身的树冠里,伪装网的布条轻轻晃了晃。他没动,只有枪管上的苔藓往下掉了两小块,落在下面的蕨类植物上,没惊起半点声。刚才开枪的后坐力还残留在肩窝,像块暖石慢慢散着热,他的呼吸重新匀了,瞄准镜的镜片里,骑手们慌乱的身影正慢慢清晰——像被风吹散的雾,露出底下藏着的东西。
“演练结束。”
邓班的声音像块浸了凉水的石头,“咚”地砸在紧绷的空气里。不是吼出来的,是从胸腔里滚出来的沉,带着点树皮摩擦的糙,瞬间就把丛林里的惊惶压了下去。他从老榕树后走出来时,军靴的齿纹正碾过刚才那道马蹄印——印子边缘的湿泥被踩得往外溢,深褐的土浆顺着纹路往上爬,把原本半指深的浅沟碾成了个凹坑,里面的碎草梗被压得贴在泥上,像被钉住的细铁丝。
他停在阿江面前,视线先落在那只还悬在背囊口的手上。阿江的手指蜷着,指腹还沾着引信的红漆,听见这话,猛地往回缩,手背撞在背囊的铁皮扣上,“咔”地响了声。“阿江,”邓班扯了扯他背囊的肩带,带子上的卡扣松了半寸,露出里面晃荡的水壶,“你刚才那引信握反了——红漆朝里,火帽对着自己,真炸起来,不用等毒贩动手,你先给大伙表演个开花。”
水壶被晃得“哗啦”响,里面的水撞着壶壁,像揣了只扑腾的鱼。阿江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烧到脖颈,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最后只把背囊往身后挪了挪,指尖在引信上蹭来蹭去,蹭得那点红漆淡了些。
邓班又转向杨文鹏,目光扫过他胸前的砍刀。刀身还亮着,刚才的反光在腐叶上留下的亮痕还没散尽,刀刃沾着的白浆已经凝成了硬壳。“杨文鹏,”他屈起手指,敲了敲刀背,“你那刀举得比界碑还高,反光在三百米外都能看见——真遇上事,不用瞄准,人家顺着光就把你钉在树上了,能卖三次,算给你留了回全尸。”
杨文鹏的耳根也红了,他把刀往身后藏了藏,刀鞘撞在树干上,“咚”地闷响。虎口的缠绳被汗浸得发深,他下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刀身的反光在他脸上跳了跳,像在嘲笑。
香客还蹲在地上,膝盖陷在腐叶里,军裤沾着的泥渍像幅没干透的画。他手里捏着根枯树枝,枝梢被他磨得发尖,正一下下戳着骑手脚边的模拟枪。那枪是塑料壳的,被日头晒得软塌塌的,边缘卷着圈毛边,不是规整的卷,是东倒西歪的翘,像小兰那朵纸花上被砖窑火星燎出的焦痕——焦黑的边,带着点脆,碰一下就掉渣。
“邓班。”他忽然抬头,树枝停在枪身的裂缝处,眼里的光带着点没散的锐,像刚从瞄准镜里拔出来似的,“这马蹄印……是真的吧?”
腐叶的腥气顺着风飘过来,裹着他的话往邓班那边去。他捏着树枝往蹄印的方向指了指,指尖的泥蹭在裤腿上,“你看这印子里的泥,带着草根的韧劲,不是道具用的细沙土——还有阿江刚才装的那袋泥,里面的罂粟秆碎末,脆得像被晒了整夏的玉米秆,一捻就成粉,道具哪有这么真?”
树枝被他捏得发颤,梢头的碎木屑簌簌往下掉,落在模拟枪的塑料壳上。香客的眉峰皱着,像刚才邓班辨声时那样,眼里的疑不是怯,是股拧劲,像要把那点不对劲从腐叶里刨出来。
邓班没立刻答,只是往界河的方向瞥了眼。风从那边钻过来,掀动他帽檐的伪装网,网眼里卡着的野菊花瓣掉下来,落在香客脚边的蹄印里,像滴进泥里的黄。丛林里的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知了知了”地叫,却没刚才那么欢,倒像在应和香客的话,透着点不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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