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着布袋的手指骨节发白。那布袋是厚帆布的,磨得发灰,边角起了毛,被攥得皱成团,像块拧干的脏抹布。袋口没扎紧,敞着道缝,露出的那截惨白就从缝里探出来——不是石膏的硬,是骨头特有的、带着细微肌理的白,最边缘泛着层淡粉,像刚剥去筋膜的新鲜,而粉白交界处凝着的暗红,半干半黏,顺着骨缝往布袋里渗,把帆布染出片深褐,像谁把块生肉塞进了袋里。
我盯着那截骨头的弧度,突然想起解剖图册里的指骨。尾端的关节凸起得恰到好处,像颗没长圆的枣,只是此刻那凸起上沾着点肉丝,细得像棉线,被风一吹微微颤,看得我舌根发涩,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嘴里泛起股铁锈味——是刚才咬舌尖渗出的血。
“咔。”
一声轻响拽回我的神。邓班的作战靴正碾过拳套边缘,鞋底嵌着的小石子蹭过皮革,发出“吱呀”的摩擦声。他的军靴跟部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钢板,边缘沾着的红土被碾得发实,在拳套的黑皮上印出个浅褐的印,把那截红布条压得往裂缝里缩,霉斑被挤得簌簌掉渣,像层薄痂从布上剥落。
他的大手按在我肩上时,带着股沉稳的力。不是猛劲,是慢慢往下压的沉,掌心的茧子蹭过战术背心的织带,“沙沙”地响——那茧子厚得像层老树皮,指根处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在毒窝夺刀时被划的,此刻疤边的硬皮正硌着我肩胛骨的骨缝,带着他体温的热,把我发颤的肩压得稳了些。
“黄导。”他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混着点烟草味,“老榕树侧坡,制高点。”
我顺着他抬臂的方向看,老榕树的气根垂得老长,像无数条灰蛇缠在树干上,树腰处有个天然的凹洞,刚好能容下一个人。坡上的红土被踩得发亮,印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最深的那个里还积着昨夜的露水,映出片碎云,像块没擦净的镜子。
他迷彩服领口的狼牙吊坠晃了晃,撞在拉链上发出“叮”的轻响。那獠牙比拇指还粗,泛着哑光的白,根部的血渍早成了深褐,像块凝固的老漆,边缘还留着几处细小的齿痕——邓班说过,这是头为了护崽跟熊搏斗的母狼,獠牙咬进熊的皮肉里,拔出来时带着自己的血,“狼都知道护崽,”他当时用拇指蹭着那些齿痕,声音沉得像压在红土里,“咱们更得把人护住。”
吊坠晃到最低点时,刚好对着地上的拳套。獠牙的影子压在红布条上,把“辛”字的上半部分遮得严严实实,只剩底下的“十”字在风里抖,像个被钉在红土上的符号。我突然觉得那狼牙的齿痕,和布袋里露出的骨头边缘的痕迹,竟有几分说不清的像——都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啃过的,带着股狠劲,也带着股说不出的疼。
邓班的手收回去时,战术背心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我弯腰捡起拳套,皮革被他的靴底碾得发烫,指缝里的铁砂硌得掌心生疼,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脉往心里钻——是那截骨头的白?是狼牙的冷?还是老榕树上空盘旋的风,带着点说不清的腥,正往垭口的方向吹?
阿江缠胶带的手指突然顿住了。
胶带是绝缘的黑胶布,边缘卷着毛,像被虫啃过的草叶,沾着前夜检查器械时蹭的红土,干硬得像层薄痂。他正往破门器的线路接口上缠,指尖捏着胶带的尾端,拇指按下去的力道刚巧让胶面贴紧金属——就在这时,破门器外壳的棱角刮过他的食指。
那棱角是被常年磕碰磨出的锐,带着点锈,像片没磨平的刀片。划破皮肤的瞬间没太疼,是种尖锐的麻,跟着血珠就冒了出来——不是涌,是顺着指腹的纹路往外渗,颗颗比小米粒还小,聚在伤口边缘打了个转,才“嗒”地往下掉。
血珠砸在红土上的声响,细得像落了粒雨。
可红土的反应快得吓人。不是慢慢洇开,是猛地往深处吸,鲜红的珠瞬间褪成暗褐,像块糖掉进了热茶里,边缘还往外晕出圈浅红,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却浓得发沉,把周围的湿泥都染得发暗,像蚯蚓爬过的印。阿江盯着那点褐,突然觉得红土在喘气,每道裂纹都在张合,把那点血吞得干干净净,连点腥气都没留。
“嘶——”
他倒吸的冷气里带着点颤。不是疼得厉害,是这红土的贪劲让他头皮发麻。他往伤口上啐了口唾沫,唾沫里混着点牙垢,白花花的落在暗红的伤口上,“滋滋”地响,像滚油滴进了冷水里。血珠被唾沫冲得淡了些,却没止住,反而顺着指缝往破门器的金属壳上爬,在冷硬的合金上拉出道细红的痕,像条没力气的小蛇。
他的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可那笑没到眼底,眼尾的皱纹里还凝着红土的灰,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股被风刮过的涩:“这土邪性。”
风卷着橡胶林的潮气过来,掀得他额前的碎发往起飘,露出眉骨上那道疤——是去年在溶洞里炸门时被碎石崩的,疤边的皮肤还泛着浅红,此刻被晨光照着,像条没长好的蚯蚓。他用没受伤的拇指蹭了蹭那点暗红的血痕,指尖的老茧磨过皮肤,发出“沙沙”的响,“跟能喝血似的。”
话音刚落,破门器的线路突然轻微地颤了下。不是风刮的,是他受伤的手指在抖,血珠顺着线路的铜丝往接口处渗,在绝缘胶带上洇出个更小的褐点。阿江低头用牙齿咬断胶带,齿尖撕开胶布的“刺啦”声里,他突然发现,那截被血浸过的胶带边缘,正慢慢往红土里陷——不是他按的,是红土自己在往上爬,像有无数只细弱的手,正拽着这点血味,往更深的地方去。
远处李凯的机枪保险“咔”地响了声,像根火柴划过。阿江把受伤的手指往迷彩服上蹭了蹭,血印在灰绿的布料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他抬头往垭口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点暗褐的血痕,已经在红土里淡得快要看不见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只有红土自己知道,它又吞下了点什么。
战术耳机突然爆出刺啦的电流声,像被扔进滚油的冰块,在寂静的红土里炸开细碎的响。傣鬼的声音就从这团嘈杂里钻出来,带着云南口音特有的糯,却裹着层冰碴子——不是平时跟我们开玩笑时的软,是冻在雪地里的硬,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目标出现!”
他的呼吸声粗得像风箱,呼哧呼哧地撞在麦克风上,混着橡胶林的潮气,往耳机里灌:“三号垭口,白色东风——篷布盖得严严实实,帆布上沾着泥,像刚从沟里拖出来!”顿了半秒,他突然压低声音,气音里裹着颤,“驾驶室三个人,主驾光头,副驾那家伙手里的枪——是五连发,枪管上锈得发红,像泡过血!”
我举着望远镜的手猛地收紧,镜身的冷铁硌得指节发白。十字准星里,那辆货车正慢吞吞地往垭口中央挪,轮胎碾过碎石堆的“嘎吱”声顺着风飘过来,又脆又涩,像有人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柴油味裹在风里钻进来,混着红土的腥气,呛得我鼻腔发疼——那味道浓得发腻,不是正常行驶的淡,是油箱漏了油,一路滴一路淌,在红土上拖出条黑亮的痕,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篷布突然动了。
不是风掀的晃,是从底下往外顶的鼓。帆布被顶出个圆滚滚的弧度,一下轻一下重,像有只小兽在用头顶,顶得篷布的褶皱跟着起伏,粗麻绳勒出的印子陷得更深,把帆布磨出“沙沙”的响。顶到最狠时,篷布的边角被掀起半寸,露出里面黑糊糊的影子,不是规整的箱状物,是团蜷着的软,像被捆住的人在挣。
“篷布底下……”傣鬼的声音突然发飘,尾音像被风扯断的线,“有动静……”
我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望远镜的调焦轮,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却压不住掌心的汗。镜筒里,货车的后轮碾过块尖石,车身猛地晃了晃,篷布跟着剧烈起伏,这次顶出的弧度更尖,像只小手从底下伸出来,攥着帆布的纤维往起拽——指节的凸起在布面上顶出个小坑,转瞬又被按下去,留下道浅浅的皱,像水波纹慢慢散开。
“是孩子。”
傣鬼的声音突然垮了,尾音发颤,像被谁捏住了喉咙。他的呼吸乱得没了章法,气音里带着哭腔:“篷布缝里……露出来只手,小得像片树叶……手腕上缠着红绳,绳头拴着颗铜钱,锈得发绿……”
红绳。
这两个字像根烧红的铁丝,“嗤”地戳进我太阳穴。十三岁那年的阳光突然涌进来:辛集兴娘坐在石榴树下,缝纫机“咔嗒咔嗒”地转,她手里的红绸子亮得像浸了油,指尖穿针时,银亮的针头在红绸上点出小小的圈。“这红绳得拴铜钱,”她往我手腕上缠了圈,绸面的滑腻蹭着皮肤,“能锁住魂。”
望远镜里,那截红绳在篷布缝里轻轻晃。不是风刮的,是孩子的手在抖,绳上的铜钱被晃得撞在帆布上,发出细得像蚊子哼的“叮”声。红绳的末端磨出了毛,露出里面的白芯,像被啃过的玉米须,而那点红在灰黑的篷布上,亮得扎眼,像滴没干的血。
风突然变了向,卷着货车的柴油味往橡胶林里钻。我看见篷布被风掀得更高了些,露出的那只小手攥得更紧,指缝里全是黑泥,却把红绳攥得发白——那力道,像要把整根绳都捏进肉里。
傣鬼的呼吸还在耳机里喘,带着哭腔的气音混着电流:“红绳……跟去年截的那批货里,孩子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去年。
我猛地想起那七只冰镇木箱。箱底的黑绒布上,就摆着截截红绳,绳头的铜钱锈得发绿,绳身浸着福尔马林的味,把红染成了暗紫,像被水泡烂的血。
望远镜的十字准星突然晃了。我看见那只小手突然松了下,红绳从指缝里滑出来半寸,铜钱在帆布上滚了滚,露出背面刻着的小字——模糊的“辛”,像被谁用指甲抠上去的。
喉咙突然被红土堵住了。腥气顺着鼻腔往肺里钻,混着柴油味、傣鬼的哭腔、篷布下隐约的呜咽,把那截红绳泡得发沉,像块浸了血的铁,坠得我心口发疼。
那截在篷布缝里晃的红绳突然在眼前炸开,不是冷硬的暗,是亮得灼眼的红——像被正午的日头晒透的红绸子,在记忆里“腾”地烧起来。
十三岁的老院子漫着皂角香。老槐树的荫凉把半个院子泡得发绿,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青砖地上拼出碎金似的斑,风一吹,斑子就跟着叶影晃,像满地滚的铜子儿。辛集兴家的石榴树正挂着青果,拳头大的果子藏在叶里,偶尔被风撞得“咚”地碰下树枝,惊得叶上的露水往下掉,打在树下的缝纫机上。
铸铁的缝纫机机身泛着暗光,踏板被踩得“咔嗒咔嗒”响,节奏跟树上的蝉鸣拧在一块儿,稠得像熬化的糖稀。辛集兴他娘的蓝布褂子袖子挽到肘,露出半截沾着线头的胳膊,手心里攥着的红绸子亮得吓人——不是现在这副蔫样,是滑溜溜的润,像浸了桐油的缎,光线往布面上落,能弹回来半道虹。
她捏着针的手悬在红绸上,银亮的针头在布面点了点,扎出个比芝麻还小的孔。针脚密得像虫爬,一针挨一针,把绸子的边锁得整整齐齐。“这红得用皂角煮三遍,”她抬头时,鬓角的碎发沾着汗,贴在脸上,“煮透了才辟邪。”
我蹲在旁边看,掌心的汗把裤缝洇出片湿。刚跟辛集兴在麦场疯跑过,鞋上还沾着麦秸,此刻脚趾蜷在布鞋里,把鞋底的泥蹭得发痒。她突然停了踏板,从绸子边角剪下块碎料,往我兜里塞:“拿着,”绸子蹭过我掌心的汗,滑得像条小鱼,“这红最能挡血光,尤其你们这些野小子,天天爬墙上树的。”
碎料在兜里发暖,绸面的亮透过粗布裤子渗出来,像揣了块小太阳。我偷偷摸了摸,能摸到布纹里藏的细绒,软得像刚出壳的雏鸟毛。她又低下头踩踏板,针头穿过红绸的瞬间,银亮的线在布上绷出细弧,像谁往红海里撒了把银豆子。蝉鸣在树梢上滚,缝纫机声在底下接,把那截红绸子泡得又软又香,连风里都缠上了点甜——是绸子本身的绵甜,混着她鬓角汗的咸,在空气里漫得稠稠的。
辛集兴蹲在我旁边,手里攥着刚买的新拳套,黑亮的皮革蹭着裤腿,“我娘说这红绸子是山神庙求的,”他抬头时,鼻尖的汗珠子滚到嘴唇上,咸得他龇了龇牙,“老和尚念了四十九天经,缝在拳套里,刀都砍不破。”
他娘听见了,手里的针顿了下,针尖在红绸上扎出个小孔,像被谁用指甲轻轻掐了下。“别瞎说,”她的声音混在“咔嗒”声里,软得像棉花,“是保平安的。”说着,她把那块碎料往我兜里又按了按,绸子的滑腻钻进掌心的汗里,像条温吞的小蛇,把那点少年人说不清的慌,缠得软软的。
可现在,望远镜里的红绳蔫得像条死蛇。绳上的铜钱锈得发绿,边缘被磨得发亮,像被无数只小手攥过。最扎眼的是绳头——不是齐整的剪口,是被硬生生扯断的毛茬,露出里面的白芯,像根没了血的筋。
风卷着橡胶林的腐叶味过来,把记忆里的皂角香冲得七零八落。我突然想起辛集兴他娘往红绸上喷水的样子,水雾落在亮闪闪的绸面上,凝成细小的珠,像撒了把碎钻。而此刻篷布缝里的红绳,连点潮气都没了,干硬得像段铁丝,被那只小手攥得变了形,绳身勒进肉里,把皮肤掐出道红痕,像道没愈合的疤。
“尤其能挡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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