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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靶场红土(第1页)

从喀山载誉归来的第三个月,靶场的红土早被连绵秋雨泡透了。

不再是七月里那种能把迷彩服烤出盐霜的灼,是浸了水的凉,带着红土特有的腥气,顺着迷彩裤的裤脚往上钻。裤腿沾着的泥块被体温焐得半化,糊在小腿的肌肉上,像贴了层湿冷的膏药。后腰那道旧伤又在隐隐作痛——是喀山团体赛时,趴在滚烫的草皮上扛了两小时狙击姿势落下的劳损,此刻被这潮气一激,僵得像块冻透的铁,每动一下都能感觉到筋腱在脊椎缝里“咯吱”较劲,凉意顺着骨头缝往骨髓里渗。

天刚蒙蒙亮,东边的云还压在靶场尽头的白杨树梢上,灰扑扑的像块浸了水的破布。训练号声却先一步炸了开来,黄铜号嘴的震颤混在雨丝里,“嘀嘀嗒嗒”撞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股水汽的沉。不像晴日里那般清越,倒像是被秋雨泡软了的钢针,一下下扎在耳膜上,催得人不敢多赖一秒。

新兵们的脚步声已经在靶场边缘响成了片。刚上脚的战术靴还没磨软,踩在吸饱雨水的红土上,先是“噗叽”一声陷进表层的泥壳,接着靴底碾过藏在泥里的碎石,又爆出“咔嚓”的脆响。有几个新兵没掌握好重心,脚下一滑,迷彩裤膝盖瞬间沾了片深褐的泥,手忙脚乱扶枪时,枪托磕在红土上,闷出“咚咚”的响,混着他们粗重的呼吸——白雾似的哈气刚从嘴边冒出来,就被湿冷的风打散在帽檐下。

红土吸饱了秋雨,沉甸甸地陷在靴底。表层结着层滑腻的泥壳,底下是泡胀的黏土,踩上去能感觉到靴跟正一寸寸往深里陷,像是被这土地悄悄攥住了脚踝。远处的观测台铁皮顶还在滴水,“嗒、嗒”的声儿混着新兵们调整呼吸的“呼哧”声,在空旷的靶场里荡开,倒比七月的热浪更让人觉得骨头缝里发紧。

号声还在催,像根绷紧的弦,把这雨雾里的靶场绷得愈发沉实。

我趴在草绿色伪装网下,网眼缠着半干的黑麦草和蒲公英,草叶被夜雨泡得发沉,尖端的露水顺着网纹往下滴,“嗒”地砸在瞄准镜的遮光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1200米外的靶纸在雨雾里缩成个模糊的灰点,像粒嵌在红土尽头的尘埃,而我鼻尖离地面不过三寸,能闻到红土被泡透的腥气——混着草根腐烂的霉味,还有伪装网布料被雨水泡胀的潮味,往肺里钻时带着凉,激得后槽牙微微发酸。

指尖捻着片刚从网眼漏下来的梧桐叶。叶肉被夜雨浸得发绵,青黄相间的脉络在指腹下凹凸分明,像张缩小的战术地图。叶梗的断口还凝着半透明的汁,带着点黏手的涩,我无意识地蹭了蹭瞄准镜的调节旋钮,冰凉的金属面上立刻洇出道浅绿的痕,像给这精准到毫米的仪器,添了笔潦草的活气。

左手边的风速仪正“嗡嗡”轻颤。指针在“2.1米秒”的刻度线附近微晃,尾端的红漆被雨水冲得发淡,却仍固执地指着那细微的波动。比昨天下午的2.4米秒稳了0.3,这半指宽的差距,在1200米的弹道里能掀起半米的偏差——就像去年喀山决赛时,那阵突然转向的侧风,差点让子弹擦着靶心飞过去。我拇指搭上调节旋钮,指腹的老茧蹭过金属纹路,“沙沙”的轻响里,能数清旋钮上每圈0.2密位的刻度,指尖的凉混着红土的潮,把那点紧绷的专注攥得更实。

百米外的观测台突然传来铁皮被踩踏的“哐当”声。

傣鬼半蹲在迷彩伪装的观测台后,军靴后跟碾着块卷边的铁皮,溅起的泥水糊在记录板的边角。他左手捏着支铅笔,笔尖在“风速修正”栏上悬着,右手举着测距仪,橡胶眼罩被雨水浸得发亮。风裹着雨丝往他领口钻,作训服的肩窝处早洇出片深褐的湿痕,像幅被水泡开的墨画。

“黄导!”他的吼声破开雨幕,带着点被风扯散的沙哑,尾音还缠着雨珠的沉,“让新兵看清楚——十字准星压靶心下沿三指,风偏修正0.1密位!”

我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的新兵队列。他们趴在红土里的姿势还带着生涩,有人的肘部护具陷进泥里半寸,调整姿势时带动伪装网“哗啦”轻响;还有人没控制好呼吸,胸腔起伏得像风箱,帽檐的阴影在瞄准镜上晃出细碎的影。唯有王磊的后背绷得像块铁板,迷彩服的肩线笔挺,只是攥着护木的指节泛着白——他那身少林功夫练出的硬劲,此刻还没融进这雨雾里的沉。

瞄准镜的镜片蒙着层薄雾,十字准星的黑线条在雾里发虚。我屈起指节敲了敲镜身,雾汽震出片细碎的纹,1200米外的靶纸边缘突然清晰了些,能看见被雨水泡胀的纸纤维,像圈发皱的灰边。指尖的梧桐叶不知何时滑落在地,叶梗的绿汁在掌心洇出个浅印,混着红土的泥,倒像枚没盖实的印章,把这1200米的距离,和靶心那粒灰点,全盖在了这方寸之间的专注里。

傣鬼的铅笔在记录板上划开“沙沙”声,混着风雨的“呜呜”响,像在给这沉默的瞄准计时。我知道,他眼里的刻度比风速仪更准,那声“三指”“0.1密位”里,藏着靶场红土泡透雨水后,最实的较劲。

新兵们趴在身后的红土里,像一排刚从模子里倒出来的泥坯,僵得能数清脊椎骨的凸起。

最前排的几个把伪装网披得歪歪扭扭,网眼缠着的黑麦草没扎牢,草叶被雨水泡得发蔫,顺着后背往下滑,"簌簌"落在红泥里,溅起细弱的水花。有人的枪托没架稳,斜斜地杵在泥里,枪管上凝着的雨珠顺着膛线往下滚,"嗒"地滴在瞄准镜的遮光罩上,晕出片模糊的圆。还有个小个子新兵没控制好呼吸,胸腔起伏得像台漏风的风箱,每口粗气都带着红土的腥气,从喉咙里滚出来时,能看见他喉结上下窜动,像在吞咽块没嚼烂的石头。

王磊就趴在他们中间,后背绷得像块被雨浇透的铁板。

他的肘部护具早歪到了小臂中段,魔术贴的粘面被雨水泡得发潮,粘不住的边缘卷成小筒,磨得作训服的肘部起了层毛球。护具内侧的海绵吸饱了汗,沉甸甸地坠着,把迷彩服的肩窝洇出片深褐的汗渍——不是均匀的湿,是顺着锁骨窝往下淌的细流,在第三颗纽扣下方汇成个圆,又顺着肋骨的弧度往腰侧爬,像条在皮肤上游动的小蛇。这汗来得急,混着红土的泥星子,在布料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痕,倒比他武僧服上的练功疤更显生猛。

他攥着护木的指节泛着青白,指腹的铁砂掌老茧死死嵌进防滑胶带的纹路里,把胶带边缘磨得卷了边。瞄准镜的十字准星在靶纸上晃得厉害,像条被惊着的银蛇,刚往十环挪半寸,又猛地窜向边缘,跟他胸腔的起伏节奏完全对不上——我盯着他后颈的肌肉看了半分钟,那小块肌肉始终突突跳着,像藏了只受惊的兔子,连带着枪身都在红土里轻轻颤。

"呼吸乱了。"我低声说,声音裹着雨丝往他耳里钻。

右脚尖轻轻勾了勾他的战术靴。靴底的防滑纹里卡着块红土疙瘩,被我勾得"咔"地松动,混着泥水从靴缝里挤出来。力道不大,刚好够他感觉到——就像当年傣鬼在喀山教我调整呼吸时,用枪托轻轻撞我后背的那下,不疼,却带着股沉实的提醒。

"看我护木。"我的声音压得更低,喉结滚动时带着点被雨水呛过的沙哑,"不是胸口鼓,是小腹往回收。"

护木上的雨珠顺着纹路往下淌,在红土里砸出细小的坑。我故意放慢呼吸,让护木随着小腹的起伏轻轻颠——起时缓,像靶场的晨雾漫过草尖;落时沉,像子弹钻进靶心的那瞬间。王磊的后背明显僵了下,后颈的肌肉跳得慢了些,十字准星晃得幅度也小了,虽然还没稳住,却像艘在浪里找到了锚的船,开始往稳里靠。

雨还在下,红土的腥气裹着新兵们的汗味往鼻腔里钻。他们趴在泥里的影子被雨雾拉得虚虚的,像片刚种下去的苗,歪歪扭扭,却带着股使劲往土里扎的劲。王磊护具上的毛球还在晃,肩窝的汗渍还在爬,但他指节的青白慢慢褪了点,瞄准镜里的银蛇,终于开始学着跟着呼吸的节奏走了。

王磊的喉结猛地往上滚了半寸,像有颗没嚼烂的石子卡在喉咙里,脖颈的筋腱跟着绷起道硬棱,连带着后颈的碎发都颤了颤。停在最高点顿了半秒,又“咕咚”一声沉下去,那声响裹着雨丝的湿,在红土的腥气里格外清,像谁往空桶里扔了块小石子。

睫毛上挂着的雨珠早蓄了半分钟。不是细碎的雨丝,是颗滚圆的水珠,沾在睫毛根的绒毛上,把远处靶场的灰影全折射成了片模糊的光。他眨眼的瞬间,水珠终于撑不住,“嗒”地砸在瞄准镜的镜片上,溅成朵细碎的水纹。那水纹晃了两晃,没等渗进镜片边缘的胶圈,又被他急促的呼吸吹得散了——他的鼻息喷在镜片上,凝成层薄薄的雾,把十字准星的黑线条晕得更虚,倒像给那片慌乱的准星,蒙了层怯生生的纱。

这孩子的过去总藏在细节里。

上个月他来报到时,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角磨出的毛边里还卡着点嵩山的黄土。作训服穿在他身上总显得紧,肩宽比标准尺码宽出两指,那是常年练铁砂掌、扎马步练出的宽肩厚背。我见过他脱外套擦枪的样子,小臂上横七竖八全是练功疤:最浅的是练劈砖时崩的碎瓷痕,深点的是踢木桩蹭的木刺印,还有道斜斜的疤从肘弯划到腕骨,他说是十八岁那年打全国散打决赛,被对手的肘击蹭的,“当时血顺着护腕往下淌,我愣是把他踹出了边线”。说这话时,他攥着枪背带的指节泛着白,像在捏当年对手的衣领。

他拳头上的老茧确实能压过我扣扳机的。

不是我这种薄薄层、边缘磨得发毛的茧,是整块都硬得像贴了层铁皮。掌心的茧能盖住整个指腹的纹路,边缘却带着点锐,是常年往铁砂袋里插拳磨的;指节处的茧更厚,像长了颗小石子,我上次跟他握手时,被那茧硌得掌心发麻,他倒浑然不觉,咧着嘴笑:“黄导,这茧能碎砖。”此刻这茧正死死嵌进护木的防滑胶带里,把胶带边缘磨得卷成小筒,露出底下的黑胶,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刚下连那周,他总爱跟在队伍后头梗着脖子。

看见我们趴在红土里练瞄准,他就蹲在伪装网边擦他的拳套,牛皮拳套被雨水泡得发亮,他一边擦一边嘟囔:“练这玩意儿有啥用?真遇上敌人,一拳撂倒比啥都强。”有次傣鬼听见了,把狙击枪往他面前的红土上一杵,护木的红土布沾着泥:“王磊,1200米外,你拳头能砸穿靶心不?”他当时脸涨得通红,攥着拳套的指节捏得发白,却没接话,只是往铁砂袋里猛插了三拳,拳套撞在沙袋上的“砰砰”声,震得红土都落了层灰。

可此刻不一样。

他攥着护木的指节泛着青,不是较劲的硬,是绷得发僵的紧。手背的青筋从虎口往手腕爬,像条在皮肤下游动的小青蛇,连带着枪身都在红土里轻轻颤。但那股狠劲没散——我盯着他耳后的肌肉看了半分钟,那小块肌肉虽然还在跳,却比刚才稳了些,像受惊的野兽慢慢收了利爪。瞄准镜的十字准星晃得幅度小了,虽然还没钉在靶心,却不再像刚才那样瞎窜,倒像条被驯着的狼,正一点点往猎物的方向挪。

雨丝落在他的帽檐上,“沙沙”响,像在数着他呼吸的节奏。红土的腥气裹着他身上的汗味往鼻腔里钻,那汗里有武僧团练功房的木头味,有散打垫的橡胶味,此刻又混进了靶场的硝烟味,倒把这孩子的棱棱角角,磨得更显鲜活了。

教战术射手推进时,靶场的红土早就被踩成了烂泥。

模拟街区的断墙间积着半指深的泥水,混着前几轮训练留下的碎砖、弹壳和伪装网的布屑,踩上去“噗叽”一声陷进去,靴底的防滑纹刚要发力,又被底下的黏土死死吸住,每拔一步都能感觉到红泥在靴跟处拉出细弱的丝,像谁在暗地里拽着脚踝。墙皮被雨水泡得发涨,大片大片往下塌,露出里面的红砖,砖缝里还卡着去年演习时的弹片,在雨雾里闪着冷光。碎玻璃混在泥里,有的被踩得半陷,有的还翘着尖,折射的光晃得人眼晕,像撒了一地没开封的刀片。

我们猫着腰在断墙间穿梭,战术靴碾过碎玻璃的“咔嚓”声此起彼伏。有的是薄脆的窗玻璃,一踩就成了粉,混着红泥往靴底的纹路里钻;有的是厚玻璃砖,被碾得裂成蛛网,边缘的尖碴刮着靴底,发出“刺啦”的响,像在磨把钝刀。“敌情”通报的哨音突然从左侧掩体后炸响,三短一长,急促得像被掐住的哨子,带着黄铜哨嘴的震颤,在潮湿的空气里荡开,催得人心脏猛地一缩——那是“右侧房间有活动目标”的信号。

王磊的动作总带着股武僧的硬劲。

刚到房间门口,他膝盖突然往外一顶,扎了个标准的马步,左手护在胸前,右手已经蓄力,眼看就要使出少林拳的“铁门闩”。我正想喝止,他后腿猛地蹬地,整个人像颗被弹出的石子,侧踹的靴底带着破风的锐,“砰”地撞在门框上!那力道太猛,松木门框被踹得往里凹了半寸,表层的漆皮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发白的木茬,连带着头顶的断墙都晃了晃,几块碎砖“哗啦”砸在我们脚边的泥里,溅起的泥水糊了半条裤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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