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我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稳稳停下,木屐底最后一声“嗒”落在青石板上,余音刚散,就缓缓倾斜伞沿——角度拿捏得刚好,既没完全露全脸,又能让我看清她眼尾那道上挑的深紫眼影,像淬了毒的勾。粉得发僵的脸颊上,红唇抿成个柔媚的弧度,唇角沾着点细碎的光,不知是口红的油亮,还是落在上面的阳光。
周围的空气突然像被冻住了似的,原本零星的脚步声、咳嗽声全没了,连风都停了半秒。几个光着膀子、穿蓝布背心的小伙子刚还举着啤酒瓶吆喝,此刻却直挺挺地僵在原地,眼神发直地黏在她身上,瞳孔里只映着那身暗紫色和服的影子,嘴角淌下的口水顺着下巴滴在胸口,浸湿了背心的布纹,手里的啤酒瓶“哐当”砸在青石板上——玻璃碎成尖锐的碴,琥珀色的啤酒混着泡沫漫出来,顺着石板缝往下渗,他们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刚慌慌张张收鱼摊的大叔,帆布围裙上还沾着银闪闪的鱼鳞,手里的不锈钢鱼鳞刀垂在身侧,刀刃上的水珠“嗒嗒”滴在地上,他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睛瞪得滚圆,原本皱着的眉头舒展开,脸上没了半分慌张,只剩一种空洞的痴迷,连指节都松开了,刀身擦着裤腿晃悠也没察觉。
连一直低着头的烟摊老板都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出异样的光,像蒙尘的灯泡通了电,嘴角淌着的涎水“啪”地滴在玻璃柜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却咧着嘴笑,露出豁了的门牙,手指无意识地扒拉着柜里的烟盒,把“万宝路”和“七星”搅得乱七八糟,视线却死死锁在女人身上。
这女人确实透着股勾人的性感。暗紫色真丝和服的领口开得极低,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皮肤细腻得像凝脂,锁骨的弧度精致得像玉雕,阳光落在上面,泛着一层淡淡的柔光;腰间系着宽幅的同色腰带,打得是标准的“太鼓结”,鼓囊囊地坠在腰侧,把腰勒得极细,走过来时腰肢轻轻扭动,和服裙摆随之摇曳,绣着蛇形花茎的布料贴在腿侧,勾勒出隐约的曲线,带着种刻意又勾人的魅惑。脚踝上的红绳铃铛随着动作“叮铃”轻响,与她身上的冷香缠在一起,像张无形的网。
可在金三角待了将近大半年,我见过扛货的本地汉子、卖水果的泰族大妈、穿迷彩服的雇佣兵,甚至赫猜身边那些挎枪的女人,却从没见过一个日本女人——更别说穿和服、化艺伎妆的。这地方连像样的服装店都没有,她这身重磅真丝和服、刻着蛇纹的桐油伞,还有那口流利的日语,都像从另一个世界掉进来的,与满是尘土、鱼腥味和柴油味的小镇格格不入,反常得让人心头发紧。
“こんにちは(你好)。”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像浸了蜜的风铃,清脆里裹着柔腻,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刻意拿捏的婉转,像羽毛似的蹭过耳膜。说话时,她手里的桐油伞又往我这边挪了半寸,伞沿的阴影瞬间罩住我的脸,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那股清冽的梅香突然浓得呛人,混着的消毒水味也跟着冒了出来,刺得我鼻腔发痒,忍不住想打喷嚏。
我猛地皱起眉,眉峰拧成个疙瘩,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半步——鞋底蹭过青石板上的啤酒渍,发出极轻的“沙沙”声。指尖攥紧了兜里的纸币,硬挺的纸边硌着掌心的旧伤,疼得我清醒了几分。骨子里的执拗像根刺似的冒出来:爷爷当年就是在台儿庄战役里被日军的子弹打穿了胸膛,家里的红木相框里至今摆着他带弹孔的军装,领口的铜扣还沾着褐色的血渍。这份刻在骨血里的仇,让我连听日语都觉得刺耳,更别说对这个来路不明的日本女人搭话。
她却没打算罢休,踩着木屐又往前凑了半步,步伐比刚才急了些,木屐底叩击石板的“嗒嗒”声连在了一起,脚踝上的铃铛也跟着“叮铃叮铃”乱响,脆得有些尖锐。“あなたはどこから来ましたか(你从哪里来)?”声音更软了,像化了的蜜糖,眼神里堆着勾人的笑意——眼尾弯成月牙,睫毛轻轻颤动,可那笑意只浮在粉厚的脸颊上,眼底深处一片冰冷,像寒冬里结了冰的湖面,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我拧身就想往糖水摊的方向退——肖雅还在那儿,我得尽快回去——手腕却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力道来得又快又狠,像被铁钳锁死了似的。
低头瞥去,是她的手:指尖纤细,指甲涂着暗红的甲油,尖得像猫爪,却透着冷硬的力道,指腹按在我手腕内侧的动脉上,连脉搏的跳动都能透过布料传过来。更让我心头一沉的是她指尖的老茧——不是女人做家务磨出的软茧,是长期握刀练出的硬茧,厚厚一层,分布在虎口和指腹第一关节,和我掌心常年握枪磨出的茧子位置、质感一模一样。这哪里是艺伎的手?分明是常年与刀为伴的杀手的手。
没等我运气挣脱,她突然松了手,力道收得干净利落。下一秒,“哐当”一声巨响炸开——她手里的桐油伞重重砸在青石板上,伞骨不堪重负地断裂,发出“咔嚓”的脆响,像骨头被掰断的声音。一根断骨弹得老高,带着尖锐的木刺,擦过我的脚踝内侧,划出一道细红的痕,痛感像针似的扎进来,我忍不住皱紧眉,脚步顿了半拍。
周围那些“痴迷”的路人依旧僵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这声巨响、这断裂的伞骨都与他们无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这诡异的平静,比嘶吼的厮杀更让人发毛。
就在我分神的瞬间,寒光一闪。
一把银色匕首从她和服左袖口滑了出来,不是“拔”,是借着重力“坠”,刀刃薄得像蝉翼,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冷光,连上面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手腕翻转的速度快得像闪电,几乎看不清动作,匕首已经带着凌厉的风,直刺我的面门!空气被刀刃划破,发出“嘶”的锐响,像毒蛇吐信,我甚至能看见刀刃上沾着的透明液体——黏糊糊的,顺着刀刃往下滑,在刀尖凝成细小的水珠,不知道是见血封喉的毒液,还是别的什么致命的东西。
我下意识偏头,动作快过思维。匕首擦着我的右脸颊飞过,刀刃的寒气蹭得皮肤发麻,像突然贴了块冰,连毛孔都缩紧了。几缕被削断的头发飘下来,慢悠悠落在青石板上,其中一缕还沾着匕首划过的寒气,凉得扎眼。
没等她收招,我抬手死死扣住她握刀的手腕,拇指找准她腕骨凸起的“阳溪穴”,狠狠往下按——这是搏杀里的死穴,只要力道够狠,能瞬间卸去对方的臂力。她疼得闷哼一声,声音里没了半分刚才的柔媚,只剩尖锐的痛呼,像被踩住尾巴的野兽。可她反应极快,借着我按她手腕的力道,身体猛地前倾,膝盖带着风声顶向我的小腹,力道重得像撞在铁块上,我能清晰感觉到她膝盖骨的坚硬,若被顶中,五脏六腑都得移位。
我往后急撤半步,同时右肘狠狠撞向她的肋部——那里是软肋,最经不起重击。“咚”的一声闷响,我的肘尖结结实实砸在她肋骨上,她的身体晃了晃,嘴角瞬间溢出一丝暗红的血,顺着唇缝往下淌,滴在她惨白的手背上,像绽开的血花。可她愣是没退,反而借着这股冲撞的惯性,左手从和服裙摆的暗袋里抽出另一把短刀——刀身只有巴掌长,刀头是尖锐的三角形,闪着淬毒般的寒光,手腕一翻,横着就往我的喉咙划来,刀刃离我的皮肤只有半寸,寒气已经刺得颈间发麻。
周围那些僵住的路人终于像被猛地抽了魂,“啊——”的尖叫声炸开一片,比刚才的枪声还刺耳。卖芒果的大妈踉跄着往后退,竹筐“哐当”翻在地上,黄澄澄的芒果滚得满地都是——有的撞在青石板的凹缝里卡住,有的被慌乱的脚踩得稀烂,橙黄色的果肉混着汁液溅出来,黏在鞋底,踩出一串黏腻的脚印。烟摊的玻璃柜被人撞得晃了晃,里面的香烟全撒了出来:软盒的“七星”被踩扁,烟丝从裂缝里漏出来;硬盒的“万宝路”滚得老远,外壳磨出了白痕,混在碎玻璃和啤酒渍里,乱糟糟铺了一地。卖鱼大叔手里的鱼鳞刀“当啷”砸在地上,刀刃弹了两下,蹭着石板划出细痕,可他还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女人,眼神空洞得像没装眼珠,嘴角还挂着半丝没褪的痴迷,仿佛周遭的混乱都与他无关。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侧身一躲,短刀擦着我的衬衫领口划过——“嘶”的一声轻响,布料被割开一道半寸长的细缝,冷风顺着裂缝灌进衣领,凉得颈间皮肤发麻,鸡皮疙瘩瞬间冒了出来。没等刀刃收回去,我伸手抓住她和服的裙摆,指节攥紧布料猛地往后一扯——“刺啦”!真丝布料被撕裂的声响格外刺耳,腰间的宽幅腰带应声松垮,滑落到腰侧,露出里面藏着的黑色劲装:是耐磨的厚帆布材质,针脚细密,显然是特制的作战服,腰上别着三把一模一样的银色匕首,牛皮刀鞘磨得发亮,每只鞘上都刻着极小的“吉川”二字,字体是锋利的楷书,透着股冷硬。
她彻底恼羞成怒,之前柔媚的伪装全碎了,喉咙里挤出一声尖锐的嘶吼,像被惹急的野豹,举着两把刀就扑了上来。招式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全是奔着致命处来的:先挥匕首直刺我的咽喉,刀风带着寒气;见我偏头躲开,手腕立刻翻转,短刀改戳心脏位置,刀尖几乎要碰到我的胸口;没等我格挡,膝盖又带着蛮力顶向我的小腹,动作衔接得没有半分空隙,连呼吸的间隙都不给。
我瞬间看清了她的路数——是日本居合道的拔刀术底子,讲究“快、准、狠”,刀刀直指要害;可招式里又掺了泰拳的凶悍,肘击和膝撞的力道极重,显然是在金三角这种生死场里磨出来的混合打法。我急中生智,拽过路边堆着的竹筐挡在身前——那是糖水摊装椰子壳的旧筐,竹条干硬。“簌簌”几声脆响,她的匕首瞬间削断好几根竹条,断成寸许长的碎渣,落在地上发出轻响。趁着她刀被竹筐卡住的瞬间,我抬脚对准她的膝盖外侧狠狠踹过去——那里是膝关节的薄弱处,普通人挨一下都站不稳。
她反应快得惊人,脚尖一点地面,身体像猫似的往旁边跳开半米,短刀“噗嗤”一声扎进竹筐深处,刀柄都没了进去,只露出个黑色的尾绳。我哪肯放过机会,借着她拔不出刀的空当扑上去,左手从侧面锁住她的脖子,小臂死死顶住她的下颌,逼得她仰头换气;右手攥住她握匕首的手腕,拇指按在刀鞘搭扣上,想把刀抢过来。
她的指甲突然像锥子似的抠进我的手背,尖锐的痛感瞬间窜上来——指甲缝里似乎还藏着细沙,刮得皮肉生疼,转眼就抠出四道深痕,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她暗紫色的和服上,晕开一小片鲜红,像落在黑绒上的小红花。我疼得额头冒冷汗,却死死不肯松手,手腕猛地发力扭转——“嗤啦”,匕首的刀刃在挣扎中划破了她的左胳膊,鲜血瞬间涌出来,顺着作战服的袖口往下淌,浸透了和服的布料,在暗紫色的丝绒上晕开一大片,像一朵骤然绽开的诡异樱花,连青石板上都溅了好几滴暗红的血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够了!”
一声冷喝突然从人群外炸开,像淬了冰的钢鞭抽在空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声响——路人的尖叫、脚步的慌乱、竹筐倒地的脆响,全被这股气势碾得粉碎。连刮得正急的风都顿了半秒,椰树叶的“哗哗”声弱了下去,只剩下这声喝问的余韵,在青石板路上荡来荡去,像冰锥砸在滚烫的铁上,“滋啦”一声,烫得人耳膜发紧。
那女人的动作猛地僵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握着匕首的手悬在半空,刀尖还滴着我的血,指甲深深嵌在我手背的皮肉里,连指节都泛着白;另一只手死死捂着流血的左胳膊,鲜血从指缝里往外涌,顺着黑色劲装的袖口往下淌,滴在暗紫色和服上,晕开更深的色块。我趁机猛地抽回手,后退两步,手背已经被她抠出四道深可见肉的血痕,血珠顺着掌纹往下滚,“嗒”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血花;虎口因为刚才夺刀时的蛮力震得发麻,连蜷一下手指都透着僵硬的酸。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眼底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像两簇跳动的鬼火。眉头拧成死结,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连脸颊的白粉都因为咬牙而裂开细纹,露出底下青黄的皮肤。身体微微发抖,不是怕,是怒到极致的颤——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重的喘息,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同归于尽,却又被那声喝问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顺着声音望去,心脏猛地一沉。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镇口的老榕树下,车门刚被保镖拉开,丽丽姐正从副驾下来。她穿一身酒红色丝绒旗袍,料子在尘土里依旧扎眼,风把裙摆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开叉处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踩着黑色细高跟,鞋跟叩击青石板的“嗒嗒”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锁骨处的蛇头项链晃来晃去,鸽血红的玛瑙石在阳光下泛着妖异的光,蛇眼是两颗细小的黑钻,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转动,像真的在盯着人看。
她身后跟着花粥,穿一身贴身的黑色作战服,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腰间别着战术匕首,手里握着一把伯莱塔92F——枪身泛着哑光,枪口朝下却精准对着地面的血痕,扳机护圈里的手指半曲,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的湄公河水,扫过慌乱的人群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眼前的混乱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丽丽姐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到那女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比女人高出小半头,微微抬着下巴,嘴角挂着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冷意,用流利的日语说道:“吉川樱子,你是想把我妹夫给整死?”
“妹夫”两个字像炸雷在我耳边响,我猛地愣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忘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画面都有些发晃——丽丽姐的旗袍、花粥的枪、吉川樱子的匕首,全都变成模糊的色块。我下意识攥紧流血的手背,痛感才让我勉强回神:她叫我“妹夫”?在这种时候?
吉川樱子?
这个名字像根针,猛地扎进我混乱的思绪里。丽丽姐说过,青姑会大多是日本人,擅长伪装和暗杀。这个穿和服、用居合道的女人,竟然是青姑会的人?刚才那些路人的“痴迷”、她身上诡异的梅香、腰间刻着“吉川”的匕首……所有反常的细节瞬间串了起来,像一张突然收紧的网,勒得我胸口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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