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硝烟的焦糊味撞过来时,红土坡的每一粒砂都在发颤。香客的军靴碾进湿泥里半寸,护膝的钢板顶得骨头生疼——他正弓着腰,三棱军刺的尖儿挑在光头男人脚踝那串骨头手链的绳结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迷彩服袖口被风掀起,露出小臂上暴起的青筋,像条被勒紧的蛇。
“嗤啦——”
军刺划破肌腱的脆响里裹着黏腻的闷。不是一刀切到底的利落,是三棱刃的棱线先犁开皮肉,再猛地绞断筋络的撕裂声,带着点软骨被挑断的“咯吱”轻响。光头男人突然剧烈抽搐,后颈的肥肉抖成一团,脚踝上的骨头手链应声崩散——那哪是什么牲畜骨,分明是被生生掰断的孩童指节,每截指骨都泛着被啃噬过的白,骨孔里卡着的肉丝细如棉线,混着暗红的血珠往红土上坠。
指骨砸在红土上的“嗒嗒”声密集得像冰雹。最前头那截小指骨滚得最远,骨尖还沾着半片指甲,粉白的月牙痕里凝着黑泥,撞在块棱角锋利的红土疙瘩上,“咔”地裂出细纹,渗出来的不是骨髓,是点发暗的血,被风一吹,在土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小褐花。
香客的军刺还悬在半空。三棱刃的血槽里,光头男人的血正顺着棱线往下淌,不是顺顺当当的流,是像被什么东西咬着似的,一坠一坠地滚,在刃尖凝成颗暗红的珠,坠在红土上时“噗”地炸开,溅起的血星子粘在指骨的裂缝里,把那点白染成了狰狞的粉。
“嗬……嗬……”
光头男人喉咙里滚出破风箱似的响,他想蜷腿,却被香客的军靴死死碾住膝盖窝,裤管被血泡得发沉,露出的小腿上,几道被红土磨出的血痕正往外渗新血,混着指骨手链散落的碎骨渣,在红土上拖出条歪扭的痕,像条垂死的蛇。
风突然变向,卷着指骨上的肉丝往香客鼻尖钻。那气味腥得发甜,是新鲜血肉混着腐土的味,他眼角的肌肉猛地跳了跳,军刺又往下压了压——刃面映出光头男人翻白的眼,还有他脚踝处那圈被手链勒出的深沟,沟里的皮肉外翻,沾着的红土正被血泡得发胀,像块吸饱了血的海绵。
最末那截指骨突然在红土上弹了弹。不是风刮的,是光头男人抽搐的余劲,骨头上的咬痕在晨光里看得分明——不是野兽啃的,是人类牙齿的印,小而浅,像孩童受惊时死死咬住的痕迹。血珠顺着咬痕的凹槽往骨孔里钻,红土趁机往上爬,细砂钻进骨缝,把那点腥气吞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褐印,像块没长好的痂。
香客猛地抽回军刺。三棱刃带起的血珠“唰”地泼在红土上,银亮的刃面瞬间蒙上层暗紫,却仍能照见他自己紧绷的下颌线,胡茬上沾着的红土沫被急促的呼吸吹得簌簌落,落在那截沾着咬痕的指骨旁,把生与死的界限,糊得愈发模糊。
风卷着红土往李凯后颈钻时,88式机枪的枪管正烫得能燎掉眉毛。他半跪的姿势像块钉进红土的铁,左腿在前屈膝,护膝的钢板碾过枚变形的弹壳,“咔啦——”一声锐响劈开晨雾,金属的冷意顺着护具往骨头缝里钻,激得他后槽牙紧咬,下颌线绷成道刀刻似的棱。
右手虎口的燎痕还在发疼。那是刚才连射时火药燎出的泡,此刻沾着汗水,被发烫的枪身一烘,“滋滋”冒起细烟,焦糊味混着枪油的腥气往鼻腔里钻。他没工夫揉,左手早攥着弹匣往机匣送——弹匣的金属壳被体温焐得发暖,边缘的棱角却刮得掌心老茧生疼,“咔嗒”一声卡进槽位,脆得像咬碎冰碴,机匣里的弹簧被压得发颤,连带着枪管都微微抖了抖,烫得他指尖发麻。
换弹匣的动作慢了半拍。不是手笨,是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篷布下的动静——吉克阿依正蹲在那儿,彝族匕首的鹰纹鞘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刃口劈向麻绳时划出道银弧,“嗤啦”切断的麻绳带着毛刺往红土上掉,“簌簌”声里裹着更细的响:是铜钱撞在泥里的“叮”,轻得像春蚕啃叶,却比机枪的轰鸣更攥心。
李凯的目光越过准星往那儿扫。吉克阿依的发梢沾着红土,正用刀尖挑开缠在孩子手腕上的红绳,绳结松开的瞬间,几枚铜钱滚出来,锈成深绿的边缘蹭过孩子的掌心,把黑泥蹭成了灰,露出底下攥得发白的指节——那孩子的小手还在抖,红绳在泥里拖出浅痕,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血蛇。
“别分心。”战术耳机里传来邓班的沉声,电流声裹着红土的腥,“垭口西侧还有动静。”
李凯猛地回神,左手托住枪管的动作重了些,烫得皮肉发紧。他调整呼吸时,喉结滚了滚,唾沫混着焦糊味往下咽,目光重新锁回瞄准镜:十字准星里,红土坡的风正掀起篷布一角,露出更多攥着红绳的小手,铜钱在泥里滚出的“叮”声越来越密,像谁在暗处数着数,每一声都敲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护膝下的弹壳还在发烫。李凯微微偏腿,让钢板碾得更实些,“咔啦”的摩擦声里,他突然发现弹壳的裂缝里卡着根细红布条,半寸长,边缘焦黑,像被火药燎过——和去年在毒窝搜出的红绳碎片,一个模样。
风又起了,卷着铜钱的“叮”声往机枪口钻。李凯的手指扣在扳机护圈上,虎口的燎痕被汗水泡得发胀,他盯着瞄准镜里越来越近的红土烟尘,突然觉得那发烫的枪管里,正憋着股比硝烟更烈的火,要把这些藏在红土下的脏东西,全烧个干净。
邓班往战术背心里塞手雷的动作卡了半秒。右手攥着卵形手雷的冷铁壳,指腹蹭过表面的防滑纹,带起点细微的“沙沙”声——那纹路里卡着昨夜的红土,被掌心的汗泡得发黏,像层没干透的痂。拉环的铁圈从指缝里溜出来,在晨光里荡出细弧,阳光顺着铁圈的弧度往里钻,照见圈内侧磨出的亮痕,是被无数次手指勾拽留下的印记。
他的目光落在铁圈晃出的影子上。那影子斜斜切过脚边的拳套,正罩着那截红布条——被血泡得发胀的布面鼓出不规则的弧度,像块吸饱了血的海绵,霉斑褪成了暗褐,却在边缘留着圈焦脆的痕,像被火燎过。最扎眼的是“辛”字残存的笔画,最后那一捺断得突兀,断裂处的布纤维支棱着,沾着些暗红的血痂,在晨光里泛着湿,像道刚被撕开的伤口,红肉外翻着,连风都带着疼。
“呼——”
邓班往肺里灌了口红土味的风,喉结滚了滚,把什么东西咽了下去。左手突然发力,将手雷往战术背心的夹层里按,尼龙织带“咔”地勒紧,拉环的铁圈撞在背心里的备用弹匣上,发出“叮”的轻响,脆得像冰碴落地。他抬眼时,眉骨的阴影刚好遮住眼底的情绪,只有耳后那道旧疤在晨光里泛着浅红——那是去年缉毒时被砍刀划的,此刻被风吹得微微发颤。
脚边的猎枪还在淌油。枪管上的蓝漆早被火药熏成了暗紫,扳机护圈里卡着半片指甲,粉白的月牙上凝着黑泥,像是从谁的指头上硬生生刮下来的。邓班的作战靴往旁边一碾,不是轻飘飘的踢,是带着股狠劲往下压,靴底的防滑纹咬住枪管,往红土上拖出“吱呀——”的长音,那声音里裹着金属刮擦的锐,还有枪管碾过碎石的“咔啦”响,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红土里被硬生生撕开。
“杨杰。”
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红土的沉,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碾过砂粒。目光扫过不远处正用断指擦枪的杨杰,战术背心的领口露出半角红布,被风掀得往起飘,“带两个人清驾驶室。”顿了顿,靴尖往猎枪的弹仓处又碾了碾,“注意仪表盘底下,他们爱藏刀片。”
杨杰应声的瞬间,邓班的目光已经落在我手里的望远镜上。镜筒还对着溶洞的方向,十字准星的余光里,能看见洞口的暗影在蠕动,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岩壁往下爬。他的睫毛颤了颤,晨光落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把那些纹路里的红土沫子照得清清楚楚,像没擦净的血痂。
“你跟我来。”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他转身时,战术背心里的手雷拉环又晃了晃,这次我看清了——铁圈的影子落在拳套的红布条上,刚好把“辛”字断裂的笔画补成了完整的形状,像谁用铁圈在红土上,给那道没愈合的伤口,画了个圈。
风卷着红土往溶洞的方向吹,掀得他的迷彩服下摆往起飘,露出腰侧的战术刀鞘,鞘里的刀刃正微微颤动,像是在呼应红布条上那点未干的血。
我攥着望远镜的指节泛着白,掌心的汗顺着镜身的防滑纹往下淌,在金属壳上洇出弯弯曲曲的痕,像蚯蚓爬过的印。十字准星被汗雾糊得发虚,我用袖口蹭了蹭镜片,冰凉的玻璃贴得皮肤发麻——镜筒里,溶洞的暗影正像团活物在动,不是风卷的雾,是有轮廓的蠕,岩壁上的钟乳石垂下来,把那团暗切成几段,像被肢解的蛇身。
银灰色的衣角就在那暗影里闪。不是完整的晃,是半露半藏的掠:西装的肩部沾着块红土,像谁往新布料上泼了勺泥浆;袖口被岩缝勾住,撕开道寸长的口子,露出里面黑衬衫的边角,湿淋淋地贴在布面上,像浸了血的纸。每次闪过都快得像错觉,却在十字准星里留下残影,像条没蜕干净的蛇皮,黏在岩壁上,泛着种令人发毛的光。
“咚。”
邓班的作战靴碾过拳套边缘时,红土被压得往四周翻。不是轻踩,是带着体重的沉,靴底嵌着的小石子蹭过皮革,发出“吱呀”的摩擦声,像用钝刀割肉。我突然听见细响——先是皮革纤维被撑开的“嘶”,跟着是道更脆的裂,拳套的指节处绽开道新缝,藏在里面的红布条被这股劲碾得往回缩,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虫。
霉斑的碎屑簌簌往下掉。不是成片的落,是一粒一粒往下飘,灰黑的,带着点潮腐的味,落在红土上,和刚才从山脊滚下来的腐叶混在一块儿。那些腐叶还带着露水,边缘卷着焦黑,像是被什么烧过,此刻和霉斑碎屑缠在一处,分不清哪是布上的痂,哪是叶上的灰,只在红土上积出一小撮,像谁吐的口浓痰。
“这地方邪性。”
邓班的声音贴着战术头盔传来,带着红土的沉,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碾过砂粒。他往溶洞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喉结滚了滚,领口的狼牙吊坠跟着晃,母狼的獠牙尖“叮”地撞在拉链上,那声脆响里裹着点闷——是獠牙根部的血渍太厚,把撞击声闷住了半截。
“红土吸了太多血。”他弯腰捡起块红土疙瘩,在手里搓得沙沙响,粉末从指缝漏下来,落在拳套的裂缝里,和红布条缠在一处,“你闻见没?风里都带着腥,是土在喘气呢。”
我往鼻腔里吸了口气,果然尝到股甜腥——不是单纯的血味,是混着红土的铁锈、腐叶的霉、还有点说不清的甜,像块浸了血的糖,黏在喉咙里。望远镜的十字准星里,银灰色的衣角又闪了下,这次更清楚,西装下摆被岩尖勾住,撕开的口子露出里面的黑衬衫,湿得能拧出水,贴在布面上的纹路,像张被水泡烂的脸。
邓班把搓碎的红土往地上一撒,狼牙吊坠在晨光里晃出冷光。“但邪性压不过枪子。”他的拇指蹭过獠牙的齿痕,那是母狼护崽时咬进熊皮肉的印,“当年这狼能咬死熊,现在咱们手里的家伙,能收拾比熊更狠的东西。”
风突然往溶洞里灌,掀得拳套的皮革“哗啦”响。那截红布条被吹得往外探了探,霉斑的碎屑跟着飘,有几粒粘在邓班的靴底,被他迈步时碾进红土,留下个浅褐的印,像枚没盖全的章。我举着望远镜的手还在抖,十字准星里,银灰色的影子终于彻底缩进了溶洞深处,只留下洞口的暗影在动,像张慢慢合拢的嘴。
溶洞深处突然炸起一团黑雾。不是寻常蝙蝠惊飞的零散扑腾,是像被谁捅翻了墨汁缸,黑压压的一片从钟乳石缝里涌出来,翅尖扫过岩壁的石笋,带起碎碴的“簌簌”声,混着翅膀扇动的“嗡——”,像无数把钝锯子在同时拉木头,闷得人耳膜发疼。
最先扑到跟前的蝙蝠撞在战术头盔上,“噼啪”脆响里裹着绒毛的轻蹭——那不是柔软的拂过,是翅尖的硬鳞刮过护目镜,留下道浅白的痕,像谁用指甲划了下玻璃。更多的蝙蝠接踵而至,翅膀带起的风裹着股酸腐味往鼻腔里钻:是蝙蝠粪便积了数年的霉、岩壁渗出的湿腥、还有点说不清的甜,像烂果子泡在脏水里,呛得我猛地偏头,后颈的汗毛却“唰”地竖成了钢针。
“操!”
我下意识攥紧望远镜,镜身的冷铁硌得掌心生疼,指缝里的汗顺着防滑纹往下淌,把十字准星晕得发虚。光柱从手电筒里斜斜切出去,刚好照见最密的那团黑雾里,几片灰黑的蝠翼正撞在钟乳石上,“啪”地掉下来半片,带着血丝粘在乳白的石柱上,像块没贴牢的脏膏药。
抖着调焦轮的瞬间,我看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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