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杨杰的枪彻底抽了出来,枪托撞在警车的保险杠上,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他的断指扣在扳机护圈上,指腹的茧子蹭着冰冷的金属,腰侧的疤被这猛地一动扯得更明显,像条正在扭动的虫。而我手里的拳套,指关节的裂缝正对着镜片里的疤,晨光从裂缝里穿过去,在红土上投下道细影,像根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线——线的这头是浸血的拳套,那头是藏在战术腰带下的疤,中间缠着三年前的教导队、17号界碑的红土,还有李凯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对讲机的电流声还在炸响,杨杰的吼声混着特警拉动枪栓的“哗啦”声,像场即将来临的暴雨。我死死攥着观察镜,镜片里的橡胶林暗影动得更急了,而杨杰腰侧的疤,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和拳套的裂痕一起,在我眼前晃成个解不开的结——原来有些伤,从来不是意外,是藏在皮肉里的证据,等着被红土和时间,一点点啃出来。
拳套被我攥得更紧,皮革硬壳上的纹路像刀刻的红土崖,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指腹的旧茧被磨得发烫,疼意顺着血管往上爬,指尖麻得像过了电,连带着虎口的新伤都突突跳,绷带下的红肉像被细针扎着。腕口的“辛集兴”三个字在晨光里晃,白色的线吸了汗,在黑皮革上洇出淡淡的晕,像三团正在扩散的血渍。那个耷拉的笔画最是扎眼——“兴”字最后那道斜弯钩,线头沾着点暗红的土,被风一吹就颤,真像根刚从血里捞出来的舌头,正往下滴着黏腻的红。
“砰——!”
远处橡胶林里突然炸响一声枪响。不是手枪的脆,是猎枪的沉,闷响裹着爆鸣,撞在胶树的树干上,反弹回来的回音“嗡嗡”地荡,震得脚边的红土都簌簌往下掉。晨雾最后一点残余被这声震得四散,像块刚结痂的血疤被生生炸开,露出底下更暗的红土,土粒飞溅在观察镜的镜片上,把橡胶林的影晃成了团模糊的血。
我猛地闭眼,三年前那个雨夜的画面突然砸进脑子里——医务室的白炽灯忽明忽暗,雨“噼里啪啦”打在铁皮屋顶上,像有人在外面撒钢珠。杨杰就是那时闯进来的,军靴踩在积水的水泥地上,“啪嗒”“啪嗒”响,溅起的泥点混着血,在地上拖出条歪歪扭扭的痕。
他浑身都在淌血,作训服的左胸被撕开个大口子,暗红的血浸透布料,凝成硬壳,贴在身上像块没剥净的痂。手里死死攥着副拳套,也是这样的黑皮革,腕口“辛集兴”三个字被血泡得发肿,白色的线变成了褐红,指关节处的裂缝里卡着碎肉,像刚从什么东西里拽出来。
“抓赌……黑市拳场。”他靠在门框上喘气,声音被血沫堵着,含糊得像含着块烂布,“被人砍了一刀。”
我当时举着碘伏棉的手都在抖。医务室的消毒水味混着他身上的血腥味,还有拳套散出的皮革腥,呛得人喉咙发紧。可当我剪开他的作训服,那道伤却让我手里的剪刀“哐当”掉在地上——不是刀伤该有的整齐切面,是片烂糟糟的挫裂伤,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像被钝器反复砸过的烂布,最深的地方能看见发白的骨膜,组织都成了泥状,血是暗褐的,混着碎渣,往消毒盘里淌时,“滴答”声像敲在心上。
“这不是刀伤。”我捏着镊子的手在抖,夹起块嵌在肉里的黑渣——是拳套上的皮革碎屑,“是被硬东西砸的,反复砸的。”
杨杰当时猛地别过脸,窗外的雨正砸在玻璃上,水流把他的影子泡得发虚。他没说话,只是攥着拳套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把血痂都攥裂了,新的血珠顺着拳套的裂缝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红洼,像谁没忍住的眼泪。
此刻掌心的拳套突然发烫,“辛”字竖勾处的暗褐污渍被汗浸得发软,像要重新渗出红来。橡胶林里的枪声又响了,“砰——砰——”,回音在红土坡上撞来撞去,惊得观察镜都在颤。我盯着镜片里晃动的墨绿迷彩,突然看清他们手里的武器——不是制式枪械,是截磨尖的钢管,管身上沾着暗红,像刚砸过人的钝器。
三年前那夜的雨、医务室的白炽灯、杨杰别过去的脸,还有眼前这副拳套、他腰侧的疤、橡胶林里的钢管……突然在枪声里拧成一团,像根勒紧的绳,死死缠在喉咙上。原来有些谎,早在三年前就浸了血,藏在拳套的裂缝里,藏在伤口的烂肉里,只等某个晨光刺眼的早晨,被红土下的腥气,一点点熏出来。
“黄导!看什么呢!”
阿江的吼声像块烧红的铁砸在我耳边,带着股火药和汗水的混味——他的嗓子早喊哑了,尾音劈着叉,震得我耳膜嗡嗡响。我猛地回神,观察镜差点从手里滑出去,橡胶眼罩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战术背心上,洇出个深色的圆,像块没干的血渍。
他正半蹲在矮坡下,举着枪的胳膊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枪是老式的81式,护木上的红土被汗水浸得发亮,凝成块块暗红的泥,沾着深浅不一的指痕——是他刚才攥得太狠,指甲抠进木头缝里,把去年在17号界碑蹭的旧土都带了出来。枪口稳稳对着橡胶林,准星的反光在晨光里跳,像颗悬着的泪珠。“快报位置!”他又吼了声,牙齿咬得咯咯响,腮帮子的肌肉突突跳,迷彩帽檐的红土屑簌簌落在枪管上。
我把观察镜重新按回眼眶,镜片上的血渍被刚才的晃动感得发虚。调焦轮转动时,“咔啦”一声卡壳,是里面的细沙卡了槽,指尖的汗顺着轮轴往下渗,才勉强拧动半格。橡胶林深处的暗影更浓了,不是雾,是树影叠着树影,像块浸了血的黑布,潮乎乎的腥气顺着风往这边飘,混着胶树割痕里凝固的乳白汁液味,往肺里钻时又冷又黏。
那里有东西在动。
不是人的走,是被拖着的沉。先看见根晃悠的竹棍,竹节处裂着缝,沾着片新鲜的橡胶叶,叶尖的锯齿还在滴水。接着是副担架的轮廓,竹篾编的床面被压得弯弯的,边缘的篾条断了两根,像瘸了的腿,在红土上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像有谁在用指甲刮地面。
担架上盖着块黑色塑料袋,比刚才特警搜出的那些更厚,被竹篾硌出几道深痕,其中一道裂了口,露出里面的灰——不是布,是种发僵的软,该是人的衣服。那形状太扎眼了,凸起的弧度像个人的躯干,肩膀处宽,腰腹处窄,而四肢的位置,正软塌塌地垂着:左臂从塑料袋的破口滑出来半截,手腕处往下耷拉,角度怪得不像有骨头撑着,像段被泡软的橡胶管;右腿的位置更沉,拖着地面,把红土犁出道浅沟,沟里的土混着点白,像碾碎的骨渣。
观察镜的镜片突然蒙上层雾,是我没屏住的呼吸。擦掉时,指尖的汗在玻璃上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痕,再看过去,那担架被拖得更快了,竹篾摩擦红土的“沙沙”声里,隐约裹着点“滴答”声——不是水,是深色的液滴砸在土上,洇出个个小小的黑圆,像谁在身后撒着没烧尽的炭。
“左前方,大约三百米!”我对着对讲机吼,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草,“是担架……上面盖着东西,像个人!”
阿江的枪“哗啦”一声调整了角度,护木的红土泥块被震掉,落在我手背上,凉得像块冰。橡胶林里的风突然停了,那“沙沙”的拖拽声和“滴答”声格外清,像根线,正往我们这边牵——牵着那副软塌塌的担架,也牵着这片红土里藏了太久的腥。
“西北方向,三百米,担架一具。”
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像两块晒裂的红土在摩擦,干得发疼,连带着牙关都在打颤。对讲机的塑料壳被攥得发烫,裂缝里的铜丝“嗡嗡”颤,混着我的气音,成了团含混的杂音。舌尖舔过嘴角的伤口,尝到点铁锈味——是刚才咬破的,血珠渗出来,又被风吹得发黏,糊在唇上像层没干的胶。
右手还在拧观察镜的调焦轮,金属轴里的细沙卡得更紧了,指腹的汗浸进去,才勉强转了半圈。镜片里的景象突然被拉近——那面白旗,原是块脏污的白帆布,边角烂成了絮状,被风掀得哗哗响,像只垂死的鸟在扑翅。布上沾着泥点和暗褐的渍,该是血干后的印,最扎眼的是中间那团红——不是颜料,是新鲜的血,还在往下渗,把帆布的纹路泡得发胀。
心脏突然被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我差点喘不过气。后背的冷汗顺着战术背心的纹路往下淌,凉得像条蛇钻进裤腰。那血字歪歪扭扭的,笔画间溅着细小的血珠,像没擦净的指印。上面的部分是“兴”字的上半段,三点水的提勾处裂着道血痕,像被什么东西刮过;中间的“口”字写得歪歪扭扭,右上角缺了块,露出底下的白帆布,像颗没闭紧的眼。
最让人发怵的是最后那笔——斜斜拖出去的弯钩,足有半米长,血珠顺着笔画往下滴,在帆布边缘聚成小团,“啪嗒”砸在红土上,洇出个个深色的圆。风一吹,白旗往检查站这边飘,那道血痕就跟着晃,像条刚被剖开的血管,血正顺着红土往这边流,漫过刚才特警扔在地上的塑料袋,漫过杨杰踩灭的烟蒂,漫过我脚边那副拳套的“辛”字——“辛集兴”的“兴”,原来在这里等着。
观察镜的镜片突然蒙上层水汽,是我没忍住的呼吸。擦掉时,指腹的血(不知是嘴角的还是掌心被硌破的)在玻璃上印了个模糊的掌印,像只按在上面的血手。远处的橡胶林里,担架还在被拖着往这边挪,竹篾摩擦红土的“沙沙”声,混着血珠滴在地上的“滴答”声,像支催命的调子,顺着风往检查站爬。
对讲机里传来邓班的吼声:“血字是什么?!”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音,喉咙被那道淌血的“兴”字堵得死死的,只有气音混着颤,从齿缝里漏出来:“是……兴……”
风突然变了向,把白旗吹得更陡,那道血痕的末端刚好对着我手里的拳套。阳光穿过血渍,在红土上投下道暗红的光带,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三年前拳套上的白绣字,一头拴着此刻帆布上淌血的弯钩,中间缠着17号界碑的红土,缠着杨杰腰侧的疤,缠着所有没说出口的谎——此刻都在这道血痕里,慢慢往眼前爬。
手里的拳套突然从掌心滑出去,不是松脱的轻,是带着股沉坠的坠——皮革硬壳被晨露浸得发僵,掌心的汗又让它沾了层黏,脱手时像块生了锈的铁往下坠,指节的裂缝刮过我的虎口,留下道冰凉的痕。
“噗”的一声闷响砸在红土里。不是干土的脆,是浸了夜露的红土特有的沉,像块吸饱了血的海绵落进泥里,皮革与湿土相撞时,溅起细小的红泥点,粘在拳套的裂缝里,和里面的黄海绵混在一起,像刚从坟头刨出来的东西。红土被砸出个浅坑,拳套的边角陷进去半寸,沾着的芭茅叶从裂缝里掉出来,在土上打了个滚,叶尖的露水“啪嗒”滴在“辛”字的竖勾上。
腕口的“辛集兴”三个字正朝上。白色的线吸足了晨露,在黑皮革上泡得发胀,针脚的缝隙里渗进了红土,把“辛”字的竖勾染成了褐红,像道没愈合的血痂。“集”字的撇捺被土块压得变了形,捺尾卷着点红泥,像被什么东西啃过。最扎眼的还是那个耷拉的笔画——“兴”字最后那道斜弯钩,线头从布眼里垂下来半寸,沾着的红土被坠得沉甸甸的,此刻正不偏不倚地指向检查站的方向。
杨杰就站在那里。
他的身影在晨光里成了个模糊的灰影,右手还举着枪,枪口的反光在红土上扫过,刚好掠过拳套的腕口。那耷拉的线头随着风轻轻晃,真像根被无形的手扳动的手指,关节处的红土簌簌往下掉,每掉一粒,就像往杨杰的方向指得更狠一分。晨露顺着笔画的纹路往下淌,在红土里洇出细细的水痕,像这笔画在哭,眼泪淌成了线,缠着杨杰的军靴,缠着他腰侧那道藏在腰带下的疤,缠着三年前那个雨夜里他攥紧的染血拳套。
一股阴魂不散的怨从拳套里渗出来,混着红土的腥气往鼻腔里钻。是李凯的怨?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谎里藏着的怨?还是这拳套本身被血渍浸了太久,攒下的怨?此刻都凝在那个耷拉的笔画里,指着杨杰,一动不动,像要把所有藏在红土下的秘密,都在这晨露里泡发,泡成谁也躲不掉的债。
红土被拳套压得往下陷了陷,皮革的硬壳与湿土摩擦,发出细弱的“沙沙”声,像谁在底下磨牙。我盯着那个指向杨杰的笔画,突然觉得手心空得发慌,刚才攥得太紧的指痕还在发烫,而那拳套在红土里,像块终于肯开口的碑,用那个耷拉的笔画,无声地数着过往的账。
远处的枪响突然炸响,这次近得像在耳边——不是刚才猎枪的沉,是步枪的锐,“砰”的一声脆响里裹着“咻”的破空声,子弹擦过我头顶时,带起的风像刀片刮过头皮,发梢被气流掀得贴在额角,根根发刺都竖着疼。
“噗”的闷响紧随其后,子弹扎进身后的红土里。不是轻落,是带着冲劲的钻,红土被掀得“哗啦”四溅,泥点混着细小的石粒砸在我脖子上,烫得像刚泼的血——不是错觉,其中一粒带着铁锈味,该是蹭过了弹头的铜壳,落在衣领里,硌得锁骨生疼。
我条件反射地往前扑,胸口重重砸在红土上,战术背心里的弹夹硌着肋骨,疼得眼前发黑。红土是湿的,发黏的土块沾在脸颊上,腥气顺着鼻孔往肺里灌,像吞了口掺着血的泥浆。观察镜从手里滚出去,金属镜身撞在块红土疙瘩上,“哐当”一声翻了个圈,停在脚边时,镜片朝上,刚好对着检查站的方向。
镜片上沾着半片橡胶叶,叶尖的锯齿挂着点红土,透过模糊的玻璃,我看见杨杰正往橡胶林方向跑。他的动作早没了刚才的稳,战术靴踩在红土里,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鞋跟掀起的红土像浪花,在身后拖出条歪歪扭扭的痕。作训服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侧那道疤——刚才跑动时被腰带磨得发红,像条醒着的虫。
最扎眼的是他的脚印。红土被踩得发实,鞋印的凹槽里,正慢慢渗着点暗红的渍,不是新鲜的亮红,是发暗的褐,像被红土吸了半分,边缘还带着点黏,往土缝里钻时,留下细细的线,像谁没擦净的血泪。
我盯着镜片里的脚印,突然想起脚边那副拳套——刚才滑落时,腕口“辛”字上的暗褐污渍被红土蹭了点下来,此刻沾在我指腹上,捻开时,那暗红的质感、带着铁锈的腥气,和杨杰脚印里渗的血,一模一样。
子弹又“咻”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前方的胶树干上,“噗”的一声,乳白色的胶乳混着木屑溅出来,像树在流血。我死死按住观察镜,镜片里的杨杰越跑越远,他的战术靴每落下一次,脚印里的暗红就深一分,像在红土上写着什么,又像在把过往的血,一点点的还给这片土地。而我指腹上的污渍,和那些脚印里的血,在晨光里泛着同样的暗褐,像个解不开的死结,缠在这片红土的呼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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