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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布条记血边地锈光(第4页)

“一!”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香客像道银灰色的闪电窜了出去。不是跑,是贴着红土飞,迷彩服下摆扫过湿泥,带起道褐黄的弧,像豹子扑食时拖出的残影。他手里的三棱军刺划破空气,“咻”地扯出银亮的线,那线比晨光更锐,比垭口的风更狠,在光头男人抬枪的瞬间,斜斜劈了下去。

“嗷——!”

惨叫声像被刀劈开的木头,粗粝地炸在红土上。光头男人持枪的手腕被军刺划开道血槽,五连发猎枪脱手的瞬间,枪管在红土上撞出“哐当”的闷响,像口破锅砸在地上。枪托碾过块棱形的红土疙瘩,弹巢“咔啦”松了,颗金黄的子弹滚了出来,在晨光里转着圈儿——不是顺顺当当的滚,是带着棱地蹦,每蹦一下,就在红土上砸个浅坑,把我们仨的影子钉得死死的。

我的影子被枪托压着,边缘被红土磨得发毛;杨杰的影子罩在子弹上,断指的轮廓把金黄的弹身遮去大半;最瘆人的是辛集兴那副拳套的影子,正顺着红土的褶皱往货车底下爬,指缝的阴影像条细蛇,钻过轮胎碾出的深沟,往更黑的地方缩。

“撕拉——”

篷布突然被从里面撕开道口子。不是慢慢裂的,是被十几只手同时往外扯,粗麻绳“嘣”地断了,帆布纤维被拽得发白,像群受惊的蚂蚱往外蹦。最先伸出来的是只小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节处磨出了血痂,却把半截红绳攥得死紧——那绳子是粗棉线编的,磨得发灰,绳头拴着颗铜钱,边缘锈成了深绿,中间的方孔里卡着点红土,和十三岁那年辛集兴娘塞给我的红绸子碎料上的铜钱,连锈迹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紧接着是更多的手。有枯瘦的、青筋暴起的,该是女人的;有肉乎乎的、还带着奶香的,定是幼儿的;还有只手缺了截小指,断口处结着黑痂,攥着帆布边缘的力道,把指节憋得发白。它们在晨光里晃,像片从土里钻出来的芽,只是这芽上沾着血和泥,抖得厉害,把篷布的裂口扯得更大,露出里面黑糊糊的团——不是箱子,是挤成堆的人,肩膀挨着肩膀,膝盖顶着后背,像群被塞进罐头的沙丁鱼。

红绳在那只小手里颤,被风掀得往起飘,铜钱的方孔正对着我举望远镜的方向,像只盯着我的眼。晨光往孔里钻,照出里面卡着的红土,和辛集兴拳套裂缝里的红土一个色,连铁砂的粗细都没差。

我突然明白杨杰为什么不让我看这红绳了。

去年证物室的照片突然在眼前亮起来:七只玻璃罐,每只罐口都系着截红绳,绳头的铜钱锈得发绿,方孔里卡着的红土,和眼前这颗铜钱里的,像从同一个泥坑里抠出来的。法医说,罐子里泡的是孩子的心脏、肾脏、眼球——都是“货”,而红绳是“标签”,铜钱的锈色越深,说明“货”越新鲜。

那只小手突然松了下,红绳从指缝滑出半寸,铜钱在帆布上磕出“叮”的轻响。我看见绳身的棉线里嵌着点白——不是布的絮,是细碎的骨渣,细得像米粉,被风一吹微微颤,看得我舌根发苦,喉结猛地滚了滚,把涌到嘴边的腥气又咽了回去。

香客已经制住了光头男人,军刺抵在他喉咙上,血顺着三棱刃往下滴,“嗒嗒”砸在红土上,和子弹滚过的浅坑汇成小股血溪。杨杰的枪口还对着驾驶室,断指扣在扳机护圈上,指节泛白,他的影子在红土上抖,像被风扯的布,而那截红绳的影子,正顺着血溪往他脚边爬,像条要缠上他的蛇。

篷布的裂口还在扩大,更多的红绳从里面露出来,有的拴着铜钱,有的缠着小石子,都是同一个打法——是辛集兴娘教我们的“平安结”,说能把福气锁在里面。可此刻这些结都松了,绳身浸着黑泥和血,把“平安”两个字泡得发朽,像被红土吞了半口的骨头。

风卷着橡胶林的腐叶味过来,掀得红绳往起飘。我盯着那只攥绳的小手,突然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疤——不是磕碰的圆,是道月牙形的浅印,和辛集兴小时候被石榴树刺扎的疤,一模一样。

原来杨杰怕的不是红绳本身。

是怕我认出这绳上的结,这铜钱的锈,这手上的疤——怕我认出,这些被当作“货”的孩子里,藏着我们当年没护住的影子。

货车底板的缝隙里,最先渗出来的不是水。是滴暗红的液珠,悬在铁板的锈洞下,颤巍巍地坠,像颗没长圆的血珠子。“嗒”地砸在红土上,没立刻洇开,反倒凝在那儿,边缘慢慢往外出油,把周围的湿泥染成更深的褐——是血,稠得像熬了半宿的糖浆,搅都搅不开的那种,里面还裹着点暗红的渣,细得像肉末,该是从什么伤口上刮下来的。

这血往红土的沟壑里爬时,带着股钻劲。不是顺顺当当的淌,是一下下往泥缝里拱,把土块泡得发胀,裂缝被撑得更宽,像条贪食的蛇,贴着地面往四周漫。先碰到的是邓班的作战靴,靴底的防滑纹里卡着红土,血钻进去的瞬间,就凝在纹路深处,把褐红的土染成发黑的暗,像层刚结的痂;接着漫到李凯的机枪脚架,金属的冷铁遇着热乎的血,“滋”地起了层白雾,血在脚架的螺丝缝里积成小洼,晃一晃,能看见里面漂着的细小红土渣;最末缠上香客的军刺,三棱刃的血槽里本就积着光头男人的血,这下混在一块儿,把银亮的刃面染成了暗紫,像条浸了血的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那副陷在红土里的拳套,就搁在血漫过来的路上。皮革被夜露泡得发涨,指缝里嵌着的山麂鬃毛突然抖了下——不是风刮的颤,是带着共振的抖,灰白的鬃毛根根竖起,像被什么东西从里头拨了下,梢头沾着的血痂被震得簌簌掉,落在红土上,和漫过来的血融成一团。

最瘆人的是那截红布条。本就蔫蔫地搭在拳套的指节上,霉斑爬得快遮住原来的红了,此刻被鬃毛这么一拽,竟往血里探了探。布边先沾着血,发朽的纤维立刻吸饱了稠液,把暗褐的霉斑泡得发胀,像层薄痂从布上褪下来;跟着是布面,原本该鲜亮的红被血一浸,竟泛出点发紫的活气,像块埋在土里的旧绸子,突然被血喂得醒了过来。

血顺着布纹往布条深处渗,把“辛”字残存的半道竖勾泡得发胀。那道勾本被霉斑啃得只剩细细一缕,此刻吸了血,竟显露出点红里透紫的色,像道没愈合的伤口突然渗了血。山麂鬃毛还在轻轻抖,一下一下,把红布条往血里送得更深,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攥着布条的另一头,在红土底下使劲拽,要把这截浸了十三岁皂角香的布,彻底泡进这池稠血里。

空气里的腥气突然变稠。红土的铁锈味、血的甜腥、拳套皮革的霉味,混在一块儿,像口没盖严的血坛子被撬开,闷得人胸腔发紧。我盯着那截红布条,看见血正顺着布上的针脚往深处钻,把石榴树下缝纫机扎出的细孔填得满满当当——那些孔里,原本该藏着辛集兴娘的指尖温度,此刻却被血泡得发沉,连风里都缠上了点苦,是血的涩,混着没说出口的疼。

血漫过拳套的瞬间,山麂鬃毛突然停了抖。红布条的末端刚好浸在血洼里,像条饮血的蛇,把发朽的红泡得发亮,倒比辛集兴格斗俱乐部的擂台上那截飘着的红,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狰狞。

远处的橡胶林里,先是一阵诡异的静。风卷着腐叶的簌簌声突然停了,连虫鸣都咽了嗓,只有晨雾在枝桠间慢慢淌,像团化不开的墨。就在这静得发慌的当口,一声闷响“咚”地炸开来——不是枪声的脆亮,不是树枝断裂的轻响,是带着股坠劲的沉,像棵长了三十年的老槐树被雷劈中,拦腰断在泥里,树身砸断丛丛灌木的闷劲,裹着断枝裂叶的“咔嚓”声,顺着红土往这边爬,震得脚下的碎石都微微颤。

那震动传到脚底板时,带着股麻意。不是尖锐的疼,是钝钝的、往骨头缝里钻的沉,像有人在橡胶林深处擂了记重鼓,鼓面的震颤顺着地表的脉络漫过来,把红土的裂缝都震得张了张,里面藏着的湿气“嘶嘶”往外冒,混着腐叶的霉味,呛得人鼻腔发紧。我抬头往橡胶林看,最密的那片灌丛突然往下塌了块,枝叶“哗啦”往起扬,像有什么重物砸进去,把晨雾都搅得乱了形,露出里面黑糊糊的影,不是树的轮廓,是团蜷着的软。

战术耳机里的电流声突然变调。“滋啦——滋啦——”像被什么东西咬着线,傣鬼的声音就从这团嘈杂里钻出来,劈了半道,又猛地拔高,带着哭腔的气音里裹着血沫:“右侧山脊!有东西滚下来了!”他的呼吸乱得像台漏风的风箱,每口喘息都带着“嗬嗬”的响,“是......是银灰色的西装!”

我举望远镜的手突然抖了。镜筒里,山脊的裸岩上,那团银灰色正顺着坡往下滑,不是匀速的滚,是磕磕绊绊地撞,西装的肩头先撞在块尖石上,布料被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黑衬衫的边角,湿淋淋地贴在布面上,像浸了血的纸;跟着是裤腿被灌木勾住,撕开的裂口往起卷,露出的小腿上沾着红土,像块刚从泥里捞出来的肉。

“他在动!”傣鬼的吼声突然炸成碎片,“那西装......在往溶洞爬!”

镜筒里,银灰色的影子果然在蠕动。不是手脚并用的爬,是像条受伤的蛇,贴着坡地往低处挪,西装后背的褶皱里卡着断枝,枝桠的尖儿戳穿布料,把灰黑的腐叶带得一路掉,落在红土上,像串洒下的墨点。最扎眼的是他攥着的手,指节发白,死死抠着岩缝里的红土,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把银灰色的袖口染出片暗褐,像块浸了血的脏布。

风从山脊往下灌,卷着西装上的羊毛味过来。不是夜会里那股挺括的香,是混着红土腥、腐叶霉、还有点说不清的甜——是血的甜,顺着风往鼻腔里钻,把刚才那声闷响的沉、傣鬼的哭腔、望远镜里的银灰色,全缠在一块儿,像根浸了血的绳,勒得人喉咙发紧。

我突然想起金澜夜会的激光灯。那晚辛集兴的银灰色西装被照得发亮,羊毛的细绒在光里泛着金,而此刻这西装,被红土浸得发暗,被灌木刮得破烂,只有领口那截白衬衫还露着点,却被血染成了暗褐,像块泡在脏水里的旧布。

“他手里攥着东西!”傣鬼的声音突然发飘,“是个黑布袋......跟刚才看见的一样!”

镜筒里,银灰色的手腕处果然鼓着团。黑布袋被攥得变了形,袋口的绳结松开半寸,露出的那截惨白又探了出来——还是那截骨头,边缘的暗红在晨光里泛着湿,像刚从什么伤口里拽出来的,随着他蠕动的动作,在布袋里轻轻撞,发出“嗒嗒”的轻响,像颗没了壳的牙在敲石头。

远处的闷响余震还在红土上荡,把望远镜的镜身震得微微颤。我盯着那团往溶洞挪的银灰色,突然觉得那声闷响不是树断了——是有人从山脊上摔了下来,摔断了骨头,摔破了内脏,可那银灰色的西装还在动,像团被血和泥泡透的影子,非要往最黑的地方钻。

战术耳机里,傣鬼的呼吸越来越弱,气音里带着哭腔:“他快进溶洞了......那洞口......全是蝙蝠粪......”

风卷着溶洞的陈霉味过来,混着西装上的羊毛腥、布袋里的骨味,在空气里漫得稠稠的。我看见银灰色的影子终于滑进了溶洞的暗影,西装的衣角在洞口晃了晃,像只断了翅的鸟,最后被浓得化不开的黑彻底吞了进去,只剩那截惨白的骨头尖,还在洞口的晨光里闪了下,像颗没熄灭的火星。

杨杰转向橡胶林的动作快得像被弹片蛰了。不是缓缓转动的沉,是猛地拧腰的锐,战术背心里的弹匣撞在肋骨上,发出“咔”的闷响,像块生铁砸在石头上。枪口随着转身的惯性往上扬了半寸,又被他硬生生压下来,准星死死锁着山脊下那片晃动的灌丛,枪管上的迷彩漆被冷汗泡得发亮,顺着指痕晕出的湿痕,像被谁用舌头舔过的印。

他那截断指扣在扳机护圈上时,带着股豁出去的狠。不是轻轻搭着,是用截面的硬茧往金属上碾——那硬茧黄黑相间,最边缘泛着层亮,是常年握枪磨出的死皮,把本该狰狞的断口遮得严实,可皮缝里嵌着的血珠正往外渗,顺着护圈的弧度往枪柄爬,在深褐的包浆上拉出细红的痕,像条没力气的小蛇。指节绷得发白,连带着手腕的青筋都暴起来,从腕骨往肘窝爬,像根被拉到极致的细铁丝,再用力就要断了。

“咔啦。”

枪栓轻响的瞬间,战术背心的领口被风掀开半寸。那角红布就从里面露出来——不是拳套上那截发朽的暗褐,是亮得扎眼的红,像刚从血里捞出来的绸子,边缘还带着潮,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像颗刚剥壳的石榴籽,红得能滴出水来。我盯着那红布的针脚,突然想起十三岁那年的缝纫机,辛集兴娘手里的红绸子也是这样的针脚,密得像虫爬,银线在红布上绷出细弧,把阳光都缠成了金。

红布的边缘沾着点白纤维。不是棉花的软,是纱布的经纬,细得像蛛线,却韧得扯不断,被风一吹微微颤,刚好和拳套里带出来的纱布屑对上——都是被硬生生扯断的茬口,发毛的白边裹着点暗红,不是土色,是干硬的血痂,指甲刮过都能听见“簌簌”的响,像在剥落一层陈年的疤。这纤维缠在红布的针脚里,把亮红的绸面勾出几缕抽丝,像被虫蛀过的石榴皮,看着心里发紧。

他的下颌线绷得能切进红土。胡茬上沾着的白沫是咬碎的牙垢,混着嘴角的血丝,被急促的呼吸吹得簌簌落,掉进战术背心的褶皱里,和那角红布贴在一块儿。风从橡胶林里钻出来,掀得红布往起飘,露出里面更深的红——不是绸子本身的色,是浸进去的血,在布纹里洇出模糊的圈,像块泡在脏水里的红墨,把鲜亮的色蚀成了发沉的暗。

“是他的。”他突然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哑得像被红土埋过,“那红布……是辛集兴格斗俱乐部的。”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想起辛集兴格斗俱乐部擂台边的红绸带,当年辛集兴举着拳套转圈时,红布从腕口飘出来的样子,亮得像团火,边角的针脚和这截红布一模一样,都是辛集兴娘亲手缝的“平安结”。只是那时的红布浸着皂角香,混着俱乐部新刷的红漆味,此刻这截却裹着血味,绸面的亮里藏着股铁锈腥,像谁把它埋在血里泡了半宿,又挖出来晾了半干。

枪栓又轻响了声,是他的断指在抖。红布被抖得往战术背心里面缩,却被根白纤维勾在领口的纽扣上,露在外头的半截突然展开,像只受伤的蝴蝶扇了扇翅——布面上绣着的半朵石榴花突然露了出来,针脚被血泡得发涨,却还能看清花瓣的弧度,和辛集兴家石榴树开的花一个模样。那年俱乐部开业,辛集兴娘就是摘了院里的石榴花,把花瓣捣成汁,调了颜料绣在红布上的。

风卷着橡胶林的腐叶味过来,把红布的皂角香混着血腥往鼻腔里灌。杨杰的枪口还锁着灌丛,指节的白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可那截红布在风里飘得厉害,像在拽着他往回拉——拉回俱乐部开业那天,红漆未干的擂台上,我们仨蹲在阴影里,看辛集兴把这红布缝进拳套;又像在催着他往前冲,冲进橡胶林深处,冲进那片藏着银灰色西装的暗。我突然看见红布的边角绣着个“兴”字,笔画被血泡得发肿,最后一笔的捺划却断得突兀,像被什么硬生生咬掉了,露出底下发白的布芯,像根没了血的筋。

他的呼吸乱得像破风箱,每口都带着“嗬嗬”的响,喉结在颈间突突跳,把“开火”两个字咽了又咽。枪管上的准星随着呼吸微微颤,照出红布上那半朵石榴花的影子,正落在橡胶林深处最暗的地方——那里,银灰色的西装刚滑进溶洞,黑布袋里的骨头还在轻轻撞,发出“嗒嗒”的响,像在敲俱乐部擂台上那块没干的红漆,敲得人心口发钝。

红布突然被风掀得更高,露出里面沾着的块暗红——不是血,是红土,和拳套裂缝里的红土一个色,连铁砂的粗细都分毫不差。这哪是块红布。是条没写完的信,红绸子是纸,血是墨,白纤维是没寄出去的地址,把三个名字缠在一块儿:在辛集兴格斗俱乐部的晨光里发暖,在金澜夜会的激光里发暗,此刻正被枪管的冷光照着,在边境的红土上,抖得像片要掉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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