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墙后面除了小女孩儿和父母的对话,我没再听见沐泽的声音。我备感疑惑,于是终于决定绕到墙外面一探究竟,也看看他这一家人到底在那里干什么。我觉得自己跟平常不大一样了,虽然陡然有了勇气,内心却极为慌乱。我家的场子很大,连正门都地处偏僻,更别说后院的墙外了。我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土路,踩着路边星星点点的野菊,假装惬意地欣赏风景,生怕那些心事乱了步伐的节奏。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力,脑里凭空蹦出无数个疑似沐泽的形象。我并不是个理想主义者,所以我给每一个虚拟形象都设计了各种粗糙的细节。我甚至给沐泽设计了各种缺点甚至缺陷,以防自己见到他后落差太大难以接受。但我发现,我的亢奋并未因此消退。沐泽那优质的音色、顺和的腔调、爽朗的笑声足以击退一切亵渎。
我先看到了那棵参天的大槐树。树真大,估计有上百年了,就是它用无数片叶子阻隔了我和沐泽之间的空气。它的周围是一片自然形成的树林,并不茂盛,但绿叶成荫,自然而然。然后我看到紧贴着我家院墙的地方有两只油布帐篷,帐篷旁边错落有致地摆了很多木头箱子。不远处还支了张小桌子,一个老妇正在桌边无忧无虑地嚼着黄瓜。这时不知从哪儿蹿出个小女孩儿,应该就是沐泽的妹妹,戴了一副大得夸张的眼镜,嬉皮笑脸地跟老妇说着什么。我站在她们对面不远处,继续搜索着这个基地。那老妇扔掉黄瓜把儿,朝我招招手说:“姑娘,要蜂蜜吗?我们这里纯天然,可比商店里卖的货真价实。”
原来是一家子养蜂的。第一层谜底被揭开,我开始探寻更核心的秘密。沐泽在哪里?
老妇还在卖力地揽我的生意,不断给我介绍蜂蜜的魔力。我干脆坐在她对面,做出一副想掏钱又举棋不定的样子,勾着她继续聊下去。聊了半天,我身后响起了一声喇叭,是一辆货车停靠了过来。我看看表,已经过了一个钟点,再抬眼时,一个中等个头但四肢修长、头发乌黑的年轻人从驾驶室跳下来,和副驾驶下来的一个老汉一起走向老妇。我心里敲着鼓,直勾勾地看那年轻人,等他开腔说话。那老妇先是积极地向他介绍起了我,说这姑娘是住附近的,来这儿看看蜂蜜。年轻人看了我一眼,似乎还笑了一下,然后就去了后面。
他脸上起了一些皮,可能是洗完脸没抹油的缘故,但皮肤大体还是白亮的;头发有些乱,尤其是后脑勺儿,一看就是睡觉压出了波浪。至于五官,客观来说还是挺普通的——但是那种状态下,我恐怕也无法客观。我眼珠子像被他牵了线一样,看着他在油布帐篷前拿出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交给妹妹,说是什么卖完蜂蜜在镇上买的。然后两人又叽叽喳喳地谈笑起来。
他就是沐泽,就是我成天躲在屋里偷听他一举一动的人。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套路的邂逅,还真是……挺刺激的。
03
那次和沐泽见面不过区区几分钟,我便实在找不到理由继续在那里待下去了。走之前我还不忘买一罐他家的蜂蜜,说实话,价格并没沐泽他妈妈吹得那么划算,而且对我还毫无用处。我只能每天早上用它泡水,据说能缓解便秘。我肠胃一直不好,成天跑肚还来不及治呢,倒先对付上便秘了。我真是病得不轻!
不过我感到自己并没有爱上沐泽。我之所以对他感兴趣,无非就是这种挺悬疑的相遇。正因为有了一个悬疑的开始,才让我觉得真相是如此好玩。可是我并未触到真相,这个沐泽的为人处事、内心世界我仍旧是一无所知,所以我的好奇心不消反长,愈演愈烈。于是第二天,我就计划着准备再去那里会会他。
当然还是要拿蜂蜜当话题。这次我到了他们那里时,他正在两只蜂箱前面忙活。周围嗡嗡飞绕着无数只蜜蜂,他把蜂箱打开,抽出里面的一块板子,又把一块新板子放进去,然后盖上盖子,又提着一壶什么东西往箱子的洞里倒。他母亲在一旁看见了我,笑呵呵地冲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需求。我讪讪地看了看她,然后佯装自然地踱到沐泽身边,做出一副欣赏蜜蜂的样子。沐泽看了一眼我,似乎没什么反应,又低头去兑热水了。
我问:“还用喂它们吗?”
沐泽那优质的音色、顺和的腔调、爽朗的笑声足以击退一切亵渎。
他说:“对。”
真够简洁的,都不够我去辨别这声音。
我说:“为什么?”
他这回看着我:“就是一些蜜啊、水啊、花粉什么的。”
我噗地笑出来:“我是问你,既然把蜜蜂放出去采粉,为什么还要专门再喂它们?”
他愣了一下,给我介绍了一些养蜂的常识,比如什么蜜蜂的习性、什么花期怎么产蜜什么的,我听不太懂,当然也和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有关。我看着他薄薄的嘴唇简单地分合,吐出一段段曾在我那里余音绕梁多日的声音。这声音的载体近在咫尺,好像摸到了一个愿望,走进了一个梦境。这些贱贱的感觉都让我不太好意思起来。
“它们不蜇人吗?”
“不会,它们很乖的。”他憨憨地笑着。
树林对面是一片开阔的绿地,沐泽说这正是他们驻扎在这里的原因。他们要随着蜜蜂的喜好风餐露宿。这里野花遍地,紫花地丁、琉璃繁缕,还有一些野生的串红,被风一吹像是动画片里主人公欢笑或是流泪的场景。要是他们这个营地再有个喇叭,放上几段舒缓的曲子,那我保准会销魂地晕倒在此。
沐泽笑笑,说我的建议很好,以前有很多同行就是这么做的,据说能刺激蜜蜂,促进蜂蜜的产量。我无意间开发出一个新话题,当然要顺下去,问他觉得放些什么音乐好?平时喜欢听什么歌?他想了想说,记得原先在电台里听过台湾的pianoboy的钢琴曲,觉得很不错,不过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
我铭记于心,当晚在网上搜索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pianoboy的几首曲子。然后我抓起手机,向沐泽打招呼,告诉他这个喜讯。
他加了我微信,很客气地感谢我。我飞快地敲字:回头我拿给你。半天,他回:你怎么拿给我?我说:我有MP3。他说:那就算了,MP3也不能外放。我搜肠刮肚地想半天,说:你家不是有货车吗?车里不能外放吗?他打了个无奈的表情,说:那车别提MP3了,连光盘口都没有,只能插卡带。我在转椅上思忖良久,给李超拨了一个电话。
04
李超家里是开音像店的,我觉得他能有办法把MP3转录成卡带。李超还是那副仗义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啥都不问就让我把文件给他传了过去,不过他交代得需要几天的工夫。因为这年头卡带和BP机一样,恨不得要去古董店里淘。
这几天我没事就去沐泽那里溜达。我已经买了四罐蜂蜜了,连他都问我怎么需求量这么大。我忽然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要怎么说?直说,怕吓到他;瞎编,又蒙不住他。他可聪明呢,别看平时话不多,心里比谁都有数。他爸酒后晕头转向地丢了钱,他故意把自己的钱扔到帐篷里让他捡到;他妹妹糊里糊涂地把一只蜂王放走了,他连夜把那蜂箱彻底腾空,混迹在最后面,避免父母识破。让我欣喜的是,他竟然愿意跟我分享这些秘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已经熟了?可是我的蜂蜜已经四罐了,还能怎么继续熟下去?
后来我都佩服自己的智慧。我对他说:“我们来做蜜汁烤翅吧。我蜂蜜吃不过来,家里也有鸡翅,不如你们来帮我处理处理这些东西。”他没说话,倒是他妹妹,那个总是喜欢躲在树后偷听我们说话的小鬼跳出来,拍着巴掌赞同我。我笼络她:“只要你哥哥同意了,咱们随时都能弄。这季节,这资源,打着灯笼都没地方找啊。”
她妹妹口水都快流到脚面了。他却瞪她,眼里是很明确的反对。他把她轰回帐篷里,然后继续做他的巢皮。他拿着大剪子咔嚓咔嚓努力剪着皮,我就在一边翻来覆去地猜他的心思。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就真想把他的内心都挖出来。如果一辈子都挖不完,才说明这爱情是天长地久的。
我说:“喂,我的建议怎么样呀?”
他头也不抬:“啥怎么样?”
我说:“做烤翅呀。你不想吃?”
他说:“不想吃。”
“为什么?”
“不好这口。”
正因为有了一个悬疑的开始,才让我觉得真相是如此好玩。
看来他这颗心还真是挺难挖的。
过了两天李超把一盘磁带给了我。那天中午特别热,我连午觉都没睡,先去厂房的冰库里拣了一袋子鸡翅,又把小时候我爸给我烤羊肉串的那套家伙找出来,然后顺着梯子爬上院墙。居高临下地望去,正好看到沐泽坐在马扎上的背影。他好像正百无聊赖地等着生意,我拢着嘴叫他:“喂,过来帮个忙!”
他疑惑地过来,我就开始把塑料袋、炉子、箅子往下扔。他好像全明白了,但还是无动于衷:“这是干什么呢?”
我在上头指挥:“你把东西预备好,我这就过去。”“我不是说了我不吃吗?”“那怎么办?我都扔下来了。”“你再拿回去呗。这么多鸡翅,大热天的别坏了。”我做出生气的模样:“你行!让我瞎折腾是吧!我这就跳下去拿行了吧!”然后我就动作幅度很大地扒墙头。他在底下急了:“嘿嘿嘿,你疯了吧?”我在上面张牙舞爪:“你不是怕坏了吗?要是这么急,我现在就下去给拿走!”沐泽没话了,急得团团转。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手足无措的样子,差点儿乐出声来。最后他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好好好,你千万别跳,绕过来吧,过来再说。”
我磨蹭着绕到后面,见他已经摆好了炉子,正一脸认真地检查着炭和鸡翅。我大摇大摆地过去问:“怎么,还不赶紧烧火?你还怕我家这鸡有禽流感?”
他瞪我一眼:“腌都没腌,怎么烤?烤出来能吃吗?”我问:“怎么腌?”他稀里哗啦地翻着塑料袋,跟查找犯罪证据似的。半天后,他说:“除了鸡翅,啥都没有?真服了你。”他从帐篷里翻箱倒柜地端出一些作料,说:“先调汁吧,不腌,根本没法吃。”我和他妹妹要帮忙,被他无情地轰到一边。老抽、蚝油、蜂蜜、胡椒粉,摆在我们面前花里胡哨种类齐全。沐泽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这些瓶瓶碗碗中交错,不时还端起小勺尝尝咸淡,颇有五星大厨的风范。更让我吃惊的是,他叮叮当当了半天,小桌子上不见一滴油点一片盐渍,连锅碗瓢盆的位置都完好如初。再看他调出的酱汁,已是四处飘香了。我问他:“你们家到底是卖蜂蜜的还是开饭馆的?怎么作料这么齐备,手艺这么地道!”他还在调试,半天才答:“要么就不吃,要么就吃好。我是怕你这一大袋子鸡翅糟践了。”
我们开始抹酱汁,这是最让我受用的环节。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他身边晃悠,享受着他身边的每一缕空气。他的酱汁虽然正宗,量却很有限,我只能蘸一点儿涂一点儿,生怕甩出几滴让我们彼此心疼。这个过程中除了他妹妹嘻嘻哈哈了几句,我们几乎没有交流。这不符合我的性格,也完全背离了我当初的战术。我之前总是认为两人之间话越多才能越熟络越亲近,但这一刻看来,这是格外幼稚的想法。两人唾沫横飞半天,倒不如静静地待着,感受对方的存在。周围一安静,心跳立马乱了节奏。那就让节奏彻底解散吧!
他说:“腌好了,不过要搁一宿。”
我说:“你没事吧?搁一宿,就这天儿还不臭了?”我擦着满头大汗。
他抬抬眼,看着眼前那片被晒得晃眼的土路,说:“那最起码也得搁俩小时。”
我忽然想到了还有其他节目,拿出了那盘磁带,说:“走走走,带你们听个好东西。”
他家的车停在好几百米外的树荫里。天气这么热,说是要隔俩钟头就挪一次,追着阴凉走,省得被晒得没法开。我亢奋得不行,以至于没注意竟然把他妹妹放在座椅上的眼镜坐坏了。我至今无法理解那丫头片子听个歌为啥要把眼镜卸下来。好在他看了看说问题并不大,回头他拿钳子正一正就行。于是我随手把那眼镜放在了风挡玻璃前,又一本正经地插进了磁带,好像等着什么神圣时刻降临一样地满脸虔诚。
钢琴曲这时爆发了它的魔力。本来几首在我听来并不抓人的曲子,此刻把我的心都要融化了。我偷瞄着沐泽的侧脸,捕捉着他的享受,然后细水长流地吸收和消化。我记得那天太阳特别毒,好像车子停在非洲,外面是一片荒芜的沙漠,万里无云,热气波动,让人感到岁月的停顿。我和沐泽在舒缓的钢琴声中,好像正在慢慢从这世界上消失。
我们会去哪儿?是并肩偕行还是殊途同归还是分道扬镳?这些本应让我惴惴不安的疑问,此刻都像是甜蜜的打趣,让我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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