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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从此我爱的人都像你(第7页)

多少句我爱你,最后变成爱过你

如果当初我勇敢

辽宁北部有一座中等城市:铁岭。在铁岭工人路街头,几乎每天清晨或傍晚,你都可以看到一个老头儿推着豆腐车慢慢走着,车上的蓄电池喇叭发出清脆的女声:“卖豆腐,正宗的卤水豆腐!豆腐咧——”那声音是我的。那个老头儿,是我爸爸。爸爸是个哑巴,我直到长到二十几岁的今天,才有勇气把自己的声音放在爸爸的豆腐车上,替换下他手里摇了几十年的铜铃铛。

两三岁时我就懂得有一个哑巴爸爸是多么屈辱,因此我从小就恨他。当我看到有的小孩被妈妈使唤着过来买豆腐却拿起豆腐不给钱就跑、爸爸伸直脖子也喊不出声的时候,我不会像大哥一样追上揍那孩子两拳,我伤心地看着那情景,一声不吭,我不恨那孩子,只恨爸爸是个哑巴。因此,尽管我的两个哥哥每次帮我梳头都疼得我龇牙咧嘴,我还是坚持不让爸爸给我扎小辫儿。

妈妈去世的时候没有留下大幅遗像,只有出嫁前和邻居阿姨的一张合影,黑白的二寸照片。爸爸被我冷落的时候,就翻看妈妈的照片,直看到必须做活了,才默默离开。

最可气的是别的孩子叫我“哑巴老三”(我在家中排行老三),骂不过他们的时候,我会跑回家去,对着正在磨豆腐的爸爸在地上画一个圈,往中间吐上一口唾沫。虽然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别的孩子骂我的时候就这样做,我想,这大概是骂哑巴的最恶毒的表示了。

我第一次这样骂爸爸的时候,爸爸停下手里的活儿,呆呆地看了我好久,泪水像河水一样淌下来。我很少看到他哭,但那天他躲在豆腐坊里哭了一晚上。那是一种无声的悲泣。由于爸爸的眼泪,我终于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以致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跑到他跟前去骂他,然后自顾自走开,剩下他一个人发一阵子呆。后来他已不再流泪,只是把瘦小的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偎在磨杆上或磨盘旁边,显出更让我瞧不起的丑陋样子。

我要好好念书,上大学,离开这个人人都知道我爸爸是个哑巴的小村子!这是我当时的最大愿望。我没留意过哥哥们是如何相继成了家,没留意过爸爸的豆腐坊里又换了几根新磨杆,没留意过冬来夏至那磨光了的铜铃铛响过多少村村寨寨,只知道仇恨般的对待自己,发疯地读书。

我终于考上了大学,爸爸头一次穿上1979年姑姑为他缝制的蓝褂子,坐在1992年初秋傍晚的灯下,表情喜悦而郑重地把一堆还残留着豆腐腥气的钞票送到我手上,嘴里哇啦哇啦地不停“说”着,我则茫然地听着他的热切和骄傲,茫然地看他带着满足的笑容去通知亲戚、邻居。当我看到他领着二叔和哥哥们把他精心饲养了两年的大肥猪拉出来宰杀掉,请遍父老乡亲庆贺我上大学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碰到了我坚硬的心弦,我哭了。吃饭的时候,我当着大伙儿的面给爸爸夹上几块猪肉,流着眼泪叫着:“爸,爸,您吃肉。”爸爸听不到,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里放出从未有过的光亮。泪水和着散装的高粱酒大口喝下,再吃上女儿夹过来的肉,我的爸爸,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脸那么红,腰板儿那么直,手语打得那么潇洒!要知道,18年啊,18年,他从来没见过我对着他喊“爸爸”的口型啊!

爸爸继续辛苦地做豆腐,用带着豆腐淡淡腥气的钞票供我读完大学。1996年,我毕业分配回到了距老家40里的铁岭。

安顿好了以后,我去接一直单独生活的爸爸来城里享受女儿迟来的亲情,可就在我坐着出租车回乡的途中,车出了事故。

我从大嫂那里知道了出事后的一切:

过路的人中有人认出这是老涂家的三丫头,于是腿脚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来了,看着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团,乱了阵脚。最后赶来的爸爸拨开人群,抱起已被人们断定必死无疑的我,拦住路旁一辆大汽车,用他的腿撑着我的身体,腾出手来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卖豆腐的零钱塞到司机手里,然后不停地画着十字,请求司机把我送到医院抢救。嫂子说,一生懦弱的爸爸,那个时候,显出无比的坚强和有力量!

在认真地帮我清理伤口之后,医生建议我转院,并暗示哥哥们我已没有抢救价值,因为当时的我几乎量不到血压,脑袋被撞得像个瘪葫芦。爸爸扯碎了大哥绝望之间为我买来的丧衣,指着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比画着自己的太阳穴,又伸出两个手指指着我,再伸出大拇指,摇摇手,闭闭眼,那意思是说:“你们不要哭。我都没哭,你们更不要哭,你妹妹不会死的,她才20多岁,她一定行的,我们一定能救活她!”医生仍然表示无能为力,他让大哥对爸爸“说”:“这姑娘没救了。即使要救,也要花好多好多钱,就算花了好多钱,也不一定能行。”爸爸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马上站起来,指指我,高高地扬扬手,再做着种地、喂猪、割草、推磨的姿势,然后翻出已经掏空的衣袋,再伸出两只手反反正正地比画着,那意思是说:“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女儿,我女儿有出息,了不起,你们一定要救她。我会挣钱交医药费的,我会喂猪、种地、做豆腐,我有钱,我现在就有4000块钱。”医生握住他的手,摇摇头,表示这4000块钱远远不够。爸爸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紧紧握起拳头,表示:“我还有他们,我们一起努力,我们能做到。”

见医生不语,他又指指屋顶,低头跺跺脚,把双手合起放在头右侧,闭上眼,表示:“我有房子,可以卖,我可以睡在地上,就算倾家荡产,我也要我女儿活过来。”又指指医生的心口,把双手放平,表示:“医生,请您放心,我们不会赖账的。钱,我们会想办法。”大哥把爸爸的手语哭着翻译给医生,不等译完,看惯了生生死死的医生已是泪流满面。他那疾速的手势,深切而准确的表达,谁见了都会潸然泪下!

医生又说:“即使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救好,万一下不来手术台……”爸爸肯定地一拍衣袋,再平比一下胸口,意思是说:“你们尽力抢救,即使不行,钱一样不少给,我没有怨言。”伟大的父爱,不仅支撑着我的生命,也支撑起医生抢救我的信心和决心。我被推上了手术台。

爸爸守在手术室外,不安地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竟然磨穿了鞋底!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却在守候的十几个小时里起了满嘴大泡!他不停做出拜佛、祈求上天的动作,恳求上苍给女儿生命!

天也动容!我活了下来。但半个月的时间里,我昏迷着,对爸爸的爱没有任何反应。面对已成“植物人”的我,人们都已失去信心。只有爸爸,守在我的床边,坚定地等我醒来!

他粗糙的手小心地为我按摩,他不会发音的嗓子一个劲儿地对着我哇啦哇啦地呼唤着,他是在叫:“云丫头,你醒醒,云丫头,爸爸在等你喝新出锅的豆浆!”为了让医生护士们对我好,他趁哥哥换他陪床的空当,做了一大盘热腾腾的水豆腐,几乎送遍了外科所有医护人员。尽管医院有规定不准收病人的东西,但面对如此质朴而真诚的表达,他们都轻轻地接过去。爸爸便满足了,便更有信心了。他对他们比画着说:“你们是大好人,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治好我的女儿!”这期间,为了筹齐医疗费,爸爸走遍他卖过豆腐的每一个村子,用他半生的忠厚和善良赢得了足以让他的女儿越过生死线的支持,乡亲们纷纷拿出钱来,而父亲也毫不马虎,用记豆腐账的铅笔歪歪扭扭却认认真真地记下来:张三柱,20元;李刚,100元;王大嫂,65元……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终于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个瘦得脱了形的老头儿,他张大嘴巴,因为看到我醒来而惊喜地哇啦哇啦大声叫着,满头白发很快被激动的汗水濡湿。爸爸,我那半个月前还黑着头发的爸爸,半个月就老去20年!

我剃光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爸爸抚摩着我的头,慈祥地笑着。曾经,这种抚摩对他而言是多么奢侈啊。等到半年后我的头发勉勉强强能扎成小刷子的时候,我牵过爸爸的手,让他为我梳头,爸爸变得笨拙了,他一丝一缕地梳着,却半天也梳不出他满意的样子来。我就扎着乱乱的小刷子坐上爸爸用豆腐车改成的小推车上街去。有一次,爸爸停下来,转到我面前,做出抱我的姿势,又做个抛的动作,然后捻手指表示在点钱,原来他要把我当豆腐卖喽!我故意捂住脸哭,爸爸就无声地笑起来,隔着手指缝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这个游戏,一直玩到我能够站起来走路为止。

现在,除了偶尔头疼外,我看上去十分健康,爸爸因此得意不已!我们一起努力还完了欠债,爸爸也搬到城里和我一起住了,只是他勤劳了一生,实在闲不下来,我就在附近为他租了一间小棚屋作为豆腐坊。爸爸做的豆腐香香嫩嫩,块儿又大,大家都愿意吃。我给他的豆腐车装上蓄电池喇叭,尽管爸爸听不到我清脆的叫卖声,但他知道,每当他按下按钮,他就会昂起头来,满脸的幸福和知足,对我当年的歧视竟然没有丝毫记恨,以至于我都不忍向他忏悔了。

我常想,人间充满了爱的交响,我们倾听、表达、感受、震撼,然而我的哑巴父亲让我懂得,大音希声,大爱无形。那是不可怀疑的力量,他把我对爱的理解送到高处。

在遇到她以前,我从未想过结婚的事

大学时有个很优秀的姑娘,玲珑可爱,多才多艺,冰雪聪明,我见犹怜。我跟她并不熟,但知道系里一个男生喜欢她,追她,以至于她保研后他也不找工作了,一心复习,要考到她的学校去做她的学弟。因为不熟,我猜想这样完美的姑娘是很有理由骄傲的,所以才一直没见她恋爱,追她的她一个也不理。毕业前听一个同学转述她的事——原来她喜欢一个男生,而那个男生心有所属。为了搪塞她,他给她的理由是:我不喜欢你,因为你不够优秀。那个同学说:“她保了研,拿了一等奖学金,毕业论文是优秀……可是她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他就是不喜欢她,他有喜欢的人了。”

昨天一个朋友很out地刚刚看完《奋斗》,表示不能理解向南为什么不要那么好的遥遥。向南离开的时候泪流满面,遥遥也泪流满面。遥遥说:“你知道什么叫大方吗?你知道什么叫对你好吗?你知道什么叫正室范儿吗?……”向南哭得没了人模样,可最终还是选择了蛮不讲理的、会在婚姻登记处不顾形象大哭大闹的杨晓芸。我认识一个姐姐,工程师,32岁,一个人在北京,混得很好,有车有房,人很豁达幽默,也高挑漂亮。她说她最怕逢年过节回家,要被家里人挟去相亲,且相亲对象没一个靠谱的。一次吃饭,她喝了点儿酒,夸张地吼:“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他们都开始给我介绍工人了!不是我瞧不起工人!可是……啊啊啊!”

大家都笑,虽然想想也没什么好笑的。前阵子一个姑娘讲给我听一个她认识的姐姐,在上海,跟男朋友在一起7年,两个人都事业有成,有头有脸。转眼女人30多岁,男人还死不结婚,这姐姐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得偿所愿。婚礼上,司仪很程式化地问新郎是怎么求婚的,新郎一脸无辜:“我没想结婚,是她非要结婚。”

当时台上台下都尴尬极了。给我讲故事的姑娘说,当时她坐在台下,想及这位姐姐平素在职场上叱咤风云的飒爽英姿,不由得无限感慨。还有一个朋友的姑姑,34岁,初婚。这位姑姑是个律师,疾言厉色惯了,呵斥老公也是一瞪眼一叉腰,做狮子吼状,把新姑爷吓得噤若寒蝉。这位朋友问姑姑为什么等了这么多年,最后嫁给他?他有什么不同?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眉毛一挑:“你看他像个窝囊废吧,事实上,他还真就是个窝囊废。”

还有一个很著名的故事,关于冰心和铁凝。铁凝生于1957年,跟我娘同岁。1991年,她也30多岁了,去拜访冰心。冰心问她有男朋友了吗,她随口回答:“还没找呢。”接着,冰心说了那句颇具争议的话:“你不要找,你要等。”

2007年,50岁的铁凝“等”来了她的爱人。一段更著名的话,是钱锺书先生对杨绛先生的评价。他说:

1。在遇到她以前,我从未想过结婚的事。

2。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未后悔过娶她做妻子。

3。也从未想过娶别的女人。

最后是沈从文苦追张兆和的时候写的一段话,诗一样美。虽不及上一段著名,但足以令人读之断肠:“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许许多多的话语,一时想不起来了。以上写下的这些,似乎全无联系,其实是有的。有些人一早就遇见了合适的人,或金风玉露彼此指认;或苦追而抱得美人归;或苦追而不得,只能远远观望;或得而悔于当年的冲动,体会所谓其实难副的现实生活;或相濡以沫依偎终老,初衷不改。一些人一直在兜兜转转,在寻找幸福的路上迂回而曲折地艰难前进。还有些人,他们忙着进行人生另一层面的建设,同时安心等待所谓缘分。另有一些人,他们想方设法达到目标——达到目标总是好的,英雄不问出处。所有这样那样的故事、这样那样的人,殊途同归的是:没有人知道,自己最终是否会得到那个另一半,那个灵魂和床笫之间的绝妙伴侣。即使得到,是萍水相逢电光石火,还是细水长流千帆过尽,不知道。无论你在飞奔、匍匐、观望、后退……水晶球没有告诉你,七色花没有告诉你,启明星没有为你照亮前路……不知道。这是一个龟兔赛跑一样不符合常理的故事,你只能猜,而无法掐指一算,计上心来。徐志摩那句著名的肉麻话,“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可他到底也结了好几次婚。为林徽因做过的那些荒唐事,说过的那些荒唐话,让他再跟陆小曼说一次,做一次,他也绝不含糊。写了这么多,只是几句话的事儿:正因为无差别的不知道,才不需要瞻前顾后,不需要患得患失,你只要按照你本来认为正确的那条路走下去,让自己成为一个温暖的、豁达的、强大的、善良的、优秀的、宽柔的人……如果你果真能做到这一点,且耐得住寂寞,那么等那个人该出现的时候,你认出他她,他她认出你,之后按照既定的轨迹好好过日子,就对了。

我记得的,始终是你的温柔

夏天,我与郭大去往吉林市度周末假期。坐早上6:50的动车从长春市出发,7:35左右到达吉林市。我们先去江边,顺路看了天主教堂。吉林市小而悠闲,景点紧凑。天主教堂比我想象的还要哥特,砖瓦缝隙里透出安谧和历史感。我穿了拖鞋和背心,不能进去——就算穿着正装,大概我也不大敢踏进如此具有仪式感的地界,何况我并非教徒。门口有几个人跟着唱起圣歌来,一个老人家把歌谱凑到很近才看得见,唱得并不好听,可十分虔诚。在江南公园,我的本意是玩“海盗船”,但郭大死也不肯,说话间已经各啃了一个雪糕,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去玩“激流勇进”。郭大如猛虎细嗅蔷薇一般掏出40块买了票,带我排在等候的队伍后面,待要上船时,我突然有点儿迟疑,让他坐在船头。郭大瞬间石化,小眼睛瞪得老大,“不行!玩‘激流勇进’的前提就是你必须坐在前边!要不我就不玩了!”好吧——上了船,我不一会儿就兴奋起来,大喊大叫,在途经的鬼屋里学聊斋音效呜呜哇哇,郭大坐镇大后方,还没忘了帮我把滑落的衣服提上来,嗔怪我“不正经”……之前试着说服他时,我一再说这个真的特别好玩,他问哪里好玩,我说:“船上升到最高处会‘咯噔’一下,好像要脱轨直接折下去了,那一瞬间你的心也会跟着‘咯噔’一下,就像要死了一样。”郭大满脸惊诧,好像不认识我一样,“那是图啥呢?!”

船一冲而下,那几秒钟的失重感真是过瘾极了,让人把一切都遗忘。最后的浪花汹涌居然几乎没有在我身上体现出什么,我心里正大呼不尽兴——而郭大始终在我身后嘀咕,近乎是咆哮了:“这回你高兴了吧!这回你舒服了吧!……”我回头一看,他满头都是水,像被暴雨淋了一样。“你居然巧妙地躲开了!全都浇在我身上了!”我更加乐不可支,掏出纸巾来让他擦水。再说去坐“海盗船”,他还是死活不肯,说“你咋净整危险的事儿”,我也不再强求他。两人继续朝前走,就有卖什么“鬼屋”门票的,吆喝得很诡异:“你们俩进去,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没人打扰,就你们俩。”我看看郭大,郭大看看我,都说:“这叫什么话!”

我们又到了北山。进山门前去厕所整理一下,水龙头出来的水非常清凉,应该来自地下,我便动员郭大也去洗把脸。他去一趟回来,也觉得山泉令人神清气爽。两人就上山去。进山门的第一个假山瀑布上有乾隆手书所谓“天下第一福”的,郭大给我细细讲了这个“福”字的来龙去脉。加之后来康熙帝手书的《松花江放船歌》的解说等,我觉得这个旅伴真是称职极了,有了他,导游都可省去。山上的庙宇都不大,油漆砖瓦簇新得要命,令人提不起兴味来。郭大带我兜兜转转,在四大天王的神像前都想起郭德纲所谓“刘德华、张学友……”的典故。我觉北山的神像太过卡通,制作粗劣,且供奉得乱七八糟,但不敢造次,也就没有说出来,反倒是转出来的时候郭大说:“神像……很卡通啊。不管什么神仙都放一块儿。”听了这话,我就释然得多。算命摇卦的极其多,看起来都不甚高明的样子,至少卖相就一般。回来之后我很是查了一番连阔如的《江湖丛谈》,深深觉得跟书里写的比起来,北山上那些也太业余了些。倒好像是药王庙门口一位颇为仙风道骨的老头儿最大声地叫我们俩:“小伙子很有气质,姑娘旺夫相,坐下来算一卦吧。”我们当然并没有停留。下山的时候落雨了,且雨越下越大,我们渐渐加紧步伐。上山途中郭大嫌我走得太快,在身后叫我:“走那么快干啥!照顾一下老同志!”我回头说:“如果这次旅游回去别人问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我会说——一定要找个年轻的男朋友。”郭大也笑起来,我放慢些脚步,走在他身边:“恭喜你,找到一个我这么年轻的女朋友。”下山时雨更大了,郭大就要去包里找伞,我说打伞干吗,淋雨多痛快,“看看,年轻同志照顾了老同志的体力,老同志就要照顾年轻同志的情绪,互相照顾嘛。”他果然就不找了。我们一直到在街边叫车的时候,才撑起伞来。回酒店休整一下,雨停了,我们又出来。郭大带我去找吉林市著名的什么什么烤鸡骨架——当时已经是下午3点,只在凌晨4点钟吃过几块饼干且暴走了一上午的我早就饿得想杀人,郭大却连个麦记的甜筒也不让我吃。一路上默念着“郭××我整死你”找到烧烤店——服务员告知我们鸡骨架要晚上出大排档的时候才有,我赶紧跟在郭大的屁股后头离开。郭大自然也不太开心,两人商议着是不是去吉林市另一家老店——福源馆吃一碗麻辣烫什么的,晚上再出来吃烧烤大排档,或者到江边的啤酒广场畅饮一番。然而福源馆大概是店大欺客,毫不把我们两个省城人民放在眼里,点餐的地方不能坐,能坐下的地方不给点餐……郭大愤而离席,瞬间爆发出“死也不在你家吃饭”的男子气概,拽着我就出了门。回来就有些怏怏,两人都饿得没了精神。绕回酒店又走了一会儿,迎头终于有一家海鲜自助。我像看见失散多年的亲爹娘一样两眼放出绿光来,郭大也非常心有灵犀地拽住我,直奔店门而去了。海鲜自助40元一位,东西不算多,但还算实惠,便宜的白酒和当地产啤酒随便喝。我们俩一共喝了四瓶啤酒,他比我要多喝一些。喝了点儿酒后推心置腹起来,说到朋友也说到自己,说到过去也说到现在。旅途中的伴侣难免生出比平时多十倍百倍的依赖来,因为在这里他跟我成了唯一彼此熟识的人。在一起久了,相伴的感觉早已不再与心动有关,而是家人一样熨帖。时间很强大,共同的经历使人互相了解,而了解之后还没放手的人往往会表现出极大的包容度。即使在这次出游之前,我也还以为这种包容度体现在无限度的放弃自我上,然而在饭桌的另一端,我突然发现并不是这样——这种感受,是那句臭了大街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与他的相处也就慢慢像自处一样,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流水般行进着了。吃完饭又到江边去,草坪上有个大概是卖小猫小狗的人。说是大概,因为他共揽了有三四条小狗、六七只小猫,自家应该没有这样养宠物的;而说他是做买卖的,他居然就支一把伞,把猫狗都拢在伞下的草坪上放养,自己在一旁躺下睡了,全不管它们跑不跑,别人来不来偷。郭大坐在草坪边沿的石阶上,一只小黑猫径自过来,嗅了一会儿,爬上郭大的腿,呼呼睡着了。这一幕温馨得让人心里难受,像突然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一个一直讨厌的人,那么令人心碎又心醉。我掏出手机照相的时候,郭大试着把小猫叫起来:“别睡啦,给你照相啦。”可它完全无视外界的任何打搅,睡得极其忘情。郭大也被打动,问我说:“三儿,要不咱买一只回去吧?”

我蹲在那里照相时,看到郭大眼中的温柔,觉得自己受到了双重的打击,快要站立不住。最后依依不舍地起身,猫狗的主人睡得打起了呼噜,即使我们把他的家当都偷光了,他也不会知道。郭大拍拍裤子,冲那熟睡的人一拱手,说了声“谢谢啊”,好像那人是一直在注视着我们的。这温良的一瞬与刚才的双重打击叠在了一处,凝固在了我的记忆里。两人走到大桥下江岸边的石子上坐下,微雨中的松花江两岸升起薄雾。大喇叭里放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金曲大联唱:《今夜的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大哥你好吗》《我的眼里只有你》《涛声依旧》《野花》……我们跟着哼唱起来,随手抓起身边的小石子,奋力抛进江里。蜷曲双腿,抱紧膝盖,望向宽阔的江的那一边。郭大说要给我叠一只纸船,虽然手边只有烟盒里的锡箔纸。地面太过潮湿,我转去他身后的水泥地上坐了,于是有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视角,望着江水和折着纸船的郭大的背影。从这个时候开始,到我们走过去看“吉林八景”和“吉林新八景”的石雕板,郭大一路都在沉吟着纸船的折法。直到回了酒店,我昏昏沉沉地抱着枕头趴着休息,郭大先生折了一个葫芦,吹得鼓鼓的被我捧在手里,到他把折纸之后的废料扔了满地……全部都像做梦一样,或许是我太困倦的缘故。昨夜跟赵小姐聊起这件事,我说他终于想起怎么折的时候,我是很为他开心的,“像一场小小的比赛,他终于跑赢了微不足道的对手”。无论是漫长的还是短暂的旅途中,这样的一幕似乎都未必值得铭记在心,只能算作插曲。我却觉得极其温存。江边,我问起下次出游的行程和时间,郭大没有给出真正意义上的答案,依旧是许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的诺言,即使这个诺言显得那么“非你莫属”。我并没有怪他的意思,随口说:“等真的实现的时候,不知道我都多大岁数了。”郭大没有看我,抬手把石子高高抛进江里,“多大岁数,你不也还是你吗。”

回酒店补充睡眠,被郭大的呼噜声震醒,一睁眼是晚上20:30。郭大睡觉要听电视的声音,还要开一盏灯;而我受不了杂音,且不喜光线。即使他把电视的声音开得极小,我还是睡不安稳。睁开眼回身,看见他正面对着我的方向睡得很沉。我就这样看了他一会儿,希望时光既不要向前也不要后退,停在陌生的城市,我们只有对方的此刻。我本来颇踌躇是不是该叫醒他,因为他说过晚上要去看夜里的松花江,再不起来的话,恐怕就有点儿晚了。我的起床气很大,要是谁在这时候叫我,一定要看我的臭脸,推己及人,就有点儿不情愿。最后还是鼓起勇气用手指碰碰他的鼻子,“起来啦,去看灯啊?”

他居然极清醒似的很快就坐起来,“走吧。”

夜里的松花江风情旖旎。绕过了大桥,走到了黄昏时分我们遥望的彼岸,站在音乐喷泉下面。我喜欢有水的地方,无论江河湖海,有水的地方才显得灵动。音乐喷泉下我像很小的小孩,奋力地仰起头,感受水汽一阵阵洒下来,附着在我的每一寸心情上,好像那是滋润生命的某种甘霖。走了一会儿实在太累,打的回酒店,结果弄错了方向,绕了路。提了两大听蓝带啤酒回去,几乎都是我喝的,昏昏沉沉就睡了。第二天早上我赖床不起。郭大在无数次叫我起床未果之后,只好无奈地自己去吃早餐,临走前可怜兮兮地问我:“要不要帮你关灯?”我大吼:“要!”啪,灯灭了。他又问:“那我回来的时候你能起床吗?”我抱着被子在床上气急败坏地大转体:“我考虑一下!”

细想起来,我赖床的嘴脸真正可憎,他居然并没有生气,面对我的泼皮破落样儿,就那样笑笑走掉了。我有点儿过意不去,于是没过多久就起来洗漱,把前晚他折纸扔的满地纸屑都捡起来扔掉,叠被子,把行李里的东西一一归位……他走了很是有一阵儿,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两个肉包子。出游之前事先说好不许他在酒店房间里抽烟,他倒是十分遵守,一次次往返于楼上楼下去“散烟”——这也是他这两天做的一件让我颇为钦佩的事。吃完了包子,我又耍起赖来,说自己“不能走了,脚指头都增生了”,这句话后来成了我的语录,总在耍赖时被提起。最后不得不走,郭大先到楼下等我,活泼得很,一扫“老同志”的风格,简直像涂了欧莱雅一样宛若新生。再走在江边,他揶揄我体力根本不行,说他自己刚才还走在江沿上,坐了好久。我问他坐在这儿多冷,干吗不回酒店。他说:“你不是要睡觉吗,我怕我回去你又睡不好。”江风很迅猛地刮过来,我把一只手搭在他露出来的肩膀上,心想,这男人温柔起来还真是过分,让人想狠狠咬他一口。接下来打的去了郭大计划行程中的吉林乌喇主题园区,一路都是他在解说,我乐得清闲。作为此次行程的最后一站,可谓高潮迭起——旱鸭子的郭大居然同意了我坐脚蹬船的要求,两人在30块钱半小时的威胁下奋力向前,渡过蜿蜒水道,无数次撞在石头上,又一度卡在低矮的桥墩中间……途中我把手机里的音乐放出声音来,给主任先生听麦当娜鼓舞士气,正在我们俩一筹莫展的时刻,赵小姐突然致电来,问我“夕阳红旅行团还愉快吗”……我说,我们俩真是太愉快了,我们俩现在卡在桥洞子里了!赵小姐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冲我嚷嚷起来:“你听起来好开心!我都被你感染了!”

船终于靠岸,我们俩不像是花钱游船,倒像是别人花钱雇我们蹬船一样卖力。郭大上岸后一再自问:“这是图啥呢?”并像前一天一样说我“净整危险的事儿”。而我则要笑死了,一路欢歌。园区里有雕塑一类,都是满族民俗,郭大一一与之合影。有一幕是杀猪的,我逗他:“你去吧,就站在猪旁边,很般配。”郭大久经沙场,极其淡定:“我现在不就是吗?”然后他就遭到了我惨绝人寰的殴打。出了园区走了一会儿,郭大要找一个伪满什么什么的旧址,未果。在街边的便利店各买一瓶饮料,席地而坐喝了,他中了个“再来一瓶”,换了一瓶菠萝汁,淫笑三声,心情大好。在吉林市的最后一顿饭吃的是延吉烧烤,基本上所有的串都被我们俩烤煳了。返程,第一次用了自动售票机,感觉新鲜。排队的时候郭大站在我的身前半步,排在我们前头的一个女人对她的父母大声呵斥。郭大冲我苦笑一下,几步挪到我身后去,好像很厌恶那个女人似的。双手搭在我肩膀上,“三儿,就要结束愉快的旅程了。”

今儿早上一睁眼登录手机QQ,看见郭大在,还发了个表情给我。我回了个表情,他说:“火箭般地赚一笔钱,我们再出去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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