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找到我,要我出面劝大霞交保护费,她不心疼这个钱,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男朋友这么傻。二丫流着泪说:“你认识他最久,你告诉我,他一直是这样的吗?”我说:“算了,还是报警吧,或者你们干脆换个地儿做生意。他现在不见我,电话也不接,看样子是铁了心。”二丫哭得更加厉害,抹着眼泪说:“我想报警,大霞不让,说现在报警,生意就真没法儿做了,老虎他们最多被拘留几天就会放出来,出来后还是不会放过我们。我也想过搬走,可开这个店的大部分钱是我舅舅的,我舅妈一直在逼着我们还债,离开这儿,我们怎么还啊?这该死的大霞,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该来找他。”
漫长的一个月过去了,大霞的店早已没了顾客上门,窗口的玻璃碴儿被淅淅沥沥的秋雨一点点敲到地上,他每日里准时来到市场开门、打烊,端坐在椅子上注视来往人群。老虎来闹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对这个丑八怪愣头青厌恶到了极点,这小子无意之中拆穿了那个“上面有人”的谎言,至少所谓的“工商局关系”始终没有出现。市场里其他商贩陆续开始拖欠保护费,他们给老虎的理由是:“那个卖油泼面的活宝什么时候交钱,我们就交钱。”老虎向大霞发出最后通牒:保护费降为每星期两百元,要么交钱,要么两周内关张走人。十月份的最后一天,他会带全部人马来做个了断,害怕的话,可以报警。
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勇气,事实上,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从未见他有过真正的胆识,他就是个外表豪爽仗义、骨子里仅仅靠蛮力汲汲于生存的素人[素人,平民、平常人。
],他早就习惯了被嘲弄、欺负,也忽略了诸多嘴脸与刁难,他默默无闻的人生躲避着各种波澜与变数,苛求的不过是一隅之安。
早上七点,他来到市场,在众人注视下重新打开那扇残破的门,瞪着小眼站在自己的店前,一缕阳光从棚顶滑过,照亮人间无数个不屈的灵魂。
我急匆匆向单位请了假,打车赶到事发地点,没有找到大霞和他的家人,整座天棚下都是交头接耳看热闹的人,警车呼啸着从人堆里穿过,小贩们抻着脖子对着车窗后座叫骂。
老虎留了大霞一条命,只打折他一条腿,大霞的余生将成为一名瘸子,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警队队长也当场打折老虎一条腿,老虎逃跑时暴力袭警,并试图抢夺一辆三蹦子(三轮车),队长只好拔枪相向。子弹击碎了老虎的膝盖,他摔倒在路边的泥水里,在干警按压下,像只待杀的肥猪发出凄厉的惨叫,那时所有人明白过来:他在警局也没什么人。
我跟着二丫走进病房,对绷带护体的大霞说:“干吗收老虎家里人的钱?”大霞转动眼珠子说:“你小声点儿……过来讲。”我挨着床头坐下,说:“你看新闻了吗?检察院在公诉老虎那帮人,政府要一口气端掉三间舍所有的混混儿,你是主要人证之一,你张嘴,他一准出不来。”大霞咧嘴笑笑,说:“我就是不张嘴,他也出不来了,其他人已经联名举报,市场管理处的干事也被抓了,他和老虎的手下把老虎以前的案子全供了出来,里面还有劫运钞车的事情,你想,他还出得来吗?”我说:“这谁告诉你的?”他说:“给我做笔录的警官打电话说的,我把店里这一个多月的录像资料都给了他,他还是训我,训我不早点儿报警,训我不配合他们的工作。”
二丫无话,坐在床边含泪剥了只香蕉给大霞,大霞放下香蕉,侧脸看着我说:“超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们是穷人,穷人做不了什么大事,不是吗?现在这样,已经算最好了,我拿这个钱不亏心,这原本就是我们这些人的辛苦钱。有了它,二丫舅舅那边的债就还上了,我和二丫还可以去其他地方开个像样点儿的店。还有,你跟你朋友搞的那个培训班再干起来吧,关了多可惜呀,谁做生意没失败过,接着干吧,我再借你钱。”
我心头泛起一阵酸楚,擦眼望了会儿窗外,回过头笑着对他说:“大霞,跟你说个事,你还记得当年在学校里带人打你的那个地头蛇吗?咱们老同学说这小子被判了死刑,他帮一个竞选村长的人闹事,结果闹出了人命,跟他一起混的你那个同乡大勇因这事也进去了。”大霞摆正脸庞,望着灯光说:“我知道这事,前天爱琳在网上跟我说了,她说她不想受连累,要和大勇离婚。唉,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都是命。”
从医院出来,我乘着夜色走在路上,静静地回忆了当年我们在那个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县中的生活,我觉得大霞赢了,他输了二十多年,却一朝赢得这么彻底。这些都跟命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人情使然,活宝们一旦聪明起来,便很少有人再是他们的对手,因为他们拥有我们不曾拥有或不敢拥有的东西。
5。
2014年夏,大霞的瘸子父亲死在了牛城三院,他花费二十多万元在老家办了有史以来最风光的一场葬礼,各种铜鼓洋号、露天电影、杂耍大戏整整折腾了小山村半月有余。出殡那天,队伍里开着裹着白布的豪车,风中飘荡着金箔制作的花片,大霞举着孝幡走在众人前面,始终高昂着头颅。
他的快餐店发展到三家,引起同行关注,最终他选择与以数字开头的那家企业合作。店面重组后,旗下员工开始戏称他“周董”,大家喜欢这个称呼,也发自内心地觉得有喜感。周董发福了,圆润的大肉覆盖了大部分不雅的棱角,他看上去不再像当年那样恐怖,多数人惧怕的肥胖,却成了他这种人的福利。周董的太太也发福了,简直又黑又胖,她不见我们这些老朋友,即使一窗相隔也不肯出来。大霞告诉我,二丫就是这个脾气,早年他也没看出来,她恨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当年曾看不起她的丈夫,现在她也不需要看得起我们。
“干吗非得还钱?”他扶着栏杆说,“你朋友不是说那个培训班正需要钱吗?接着干啊,钱不够再说话。”我说:“算了吧,自己开的班自己清楚。知道你现在不缺钱,还你钱是为了断我自己那份念想,我不是个做生意的料。”我转过脸问他:“听大勇说你现在在帮他老婆的忙,怎么回事?”他说:“算不上帮忙,爱琳挺不容易的,带着孩子跟着丈夫来到北京,半年多都找不到个像样的工作,我借了点儿钱给他们,他们去安贞门那边卖油泼面了,听说生意挺好的,孩子也马上要上那边的小学了。”我笑起来,说:“你是个好人啊大霞,好人……对了,我以前说过你是个好人吗?”他说:“没有。”我说:“你是好人,真的,大霞,你比我们这些人都好。”他也笑起来,说:“我算哪门子好人,我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好,他们知道,我就知足了。”
而我,只有你
“永不堕落,永不后退。永不忘记过去种种,永不用过去种种惩罚自己。永不不开心。永不忘放荡,鲜艳,快活。永不低头,永不妥协,永不忘说谢谢。永不熄灭小宇宙,依然,永不低头。永不。”——这是他们刚来跟我一起生活的时候,我的想法。
现在,我依然这么想。
我养了四只猫,张蜜蜜、张小树、张小草、张皮皮,是的我姓张。我有个大众得不得了的名字,但我是谁我清楚,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刚刚养猫的时候,是我人生的低谷期。那时候我二十三岁,刚刚失恋,事业受挫,在长沙罕见蓝得发指的天空下想念爱情的人山人海,而我在无望等待。就在月湖边的垂柳下,朋友打电话给我,你不如试着养一只猫,猫咪很乖不麻烦,能让你不寂寞。
没想到的是,自从我养猫之后,竟然看到想也想不到的美好。
其实,我不好意思说,我养猫。因为理论上我将在日后供给他们食物,但他们也不见得会因此感激我。我请回了一只黑色的波斯与土猫的混血女,一个白底花斑小男孩。他们以后是我的家人,我的子女,我的朋友,为了他们,我会更努力地工作。其实我这儿原本就是他们的家,只是现在,他们终于回来了。
小树、小草、蜜蜜、皮皮,我是他们的一切。因为我赚钱给他们买猫粮,他们病了,带他们看病、治病,第一次发情期过后,带他们做绝育手术,平时看着他们争抢着吃光几个猫盆里的猫粮,然后一起伸舌头撅屁股舔光盘子里的水,前爪支地头与脖子呈一个斜线,腰部与后腿并行呈直线地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这是伸懒腰呢。然后去猫砂盆里,先闻闻,然后蹲下,面朝外,眼睛微微眯起,与我对视或者纯粹放空,拉屎的小树和小草是坦然的,而皮皮和蜜蜜大约因为是女孩的关系,非常羞赧,统统把头埋在猫厕所里,拉完后迅速而准确地埋好自己的,弹弹后脚的猫砂,优雅地扬长而去。
与猫一起生活的日子,并不那么一帆风顺。几只猫的猫砂并不好清理,因为是流浪猫出身,总有一只猫不习惯在猫砂中方便,清洁,成了我当时的梦魇。不仅如此,与猫交流的时候,我开始学会用猫的方式交流,声音放轻,动作减缓,不急躁,按时喂猫和清理猫砂,为他们剃毛,带他们打防疫针。
养猫之后,我开始养成好的生活习惯。随时顺手收拾房间,每天早晨在起床洗衣服床单窗帘的时候顺手清理猫砂拖地,猫咪打翻的瓶瓶罐罐也随手收拾好。
从破坏王到家政控,中间只隔着养猫的几年,我花了很大努力变成了现在的我。
只是觉得庆幸,劫后余生似的。差一点就如何如何了,肯定有这样的情况,从来都不是最幸运的人,只不过一直死皮赖脸地跟生活牛皮糖。每个年纪都是美的,我现在觉得,成熟一点,渐渐剥开生活的外衣,隐约看到内核。让风景跟一早看过的知识对照,哦哦哦,原来果真有这样的人、事、物,嗯,早有准备。痛苦吗,不是不痛苦的。生活的每一刻都保持清净灵性,但那些红尘嘈杂,也不止浮云。
春小树
2009年,我因在金鹰网上写娱乐评论产生的少许影响,开始接到一些杂志的约稿,并且成为当年《快乐女声》官方评论的撰写者,我的上司和老板颇为赏识我,当时的老板说,希望我再接再厉,成为金鹰网的一支笔。虽然已是三年前的事,依然铭记在心,感谢他,对于向来缺乏信心的我来说,老板就写作本身的赞许比加薪升职有意义得多。当年的《快乐女声》结束的瞬间,我尖叫着写完那年最后一篇“快女”评论,在办公室里乱喊乱叫,也是这位老板,诧异地问我,至于吗至于吗?
至于。
两周以后,我把小树和蜜蜜接回了家里,我的女领导说:“小胖你一次养两只猫,总会影响工作的。”轻蔑的口气。
作为一个二百五,我本能地回过去:“我跟我家猫都会越来越好的。”
一个半月以后,我正式辞职,对外宣称回家写书。其实不过是在家待着,看看书,写点散稿,我想写的那本书,始终写不出来。最大的困扰是家里永远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猫屎臭,以及经常在角落里发现猫屎的痕迹,窗台、墙角、被单、外套,每一个地方都是小树和蜜蜜的洗手间。
我无能为力。
接散稿子的工作其实也并不轻松,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跟我约稿的编辑要的都是无比着急的闪电活,白天打了电话,晚上必须见到稿子,或者是半夜十一点接到电话,第二天一早要看到稿子,而这个时候,我通常在抱着肥猫满屋乱转,写稿真是一件打扰我跟猫相处的事情,我真心觉得。过了不久,经由网络名人和菜头的口碑传播,我迷上了单机神奇游戏《植物大战僵尸》。
对这个阶段的我和猫来说,《植物大战僵尸》都意义非凡。因为它的出现,我暂时忘掉了掏猫砂的痛苦。不知道是当时吃的猫粮不对,还是我还没适应掏猫砂的苦,每次掏猫砂,我都要戴口罩帽子然后用围巾狠狠把自己的口鼻包裹得严严实实,实在是太臭了。每一次掏猫砂,对我来说都是意志力博弈的胜利,掏完以后都要干呕好一会儿,太恶心了太臭了。我真心觉得那些掏粪工人不容易,而且,猫屎比人屎臭十倍。我根本不理解,为什么猫小小的身体,要拉那么多屎,而且那些屎也未免太臭了吧,虽然小树和蜜蜜拉完屎以后都会把屎用猫砂团起来滚个完整漂亮的粪球,但万一我有几天忘了掏,猫砂盆(当时还不是盆而是个纸箱子)就会变得超级变态的臭,而且很恶心,屎叠着屎,天气稍热,就有一堆蝇虫在猫屎里飞舞组队,太可怕了。我尖叫着崩溃着强忍着恶臭把猫砂箱子抱着扔下楼,中途偶尔会不小心撒掉一些脏猫砂,还要回家拿扫把把这个扫掉,如果楼道有人上下看到,我简直丢脸得要崩溃了,因为猫砂里有屎。
因为写不出任何狗屁,加上有个机会去附近的山里待一段时间,而且家里已经脏臭到我无法克服的地步——我以为我是个心理承受能力极强的人,因为每一个来我家的人都会被我家惊人的猫屎脏乱臭弄到崩溃,一秒钟也不想多待,迅速跑出去。有一个女人,原本是我的好朋友,后来因为我家太臭不愿意做客,时间久了,大家也都断了联系。有此一例,可想当时我是如何生存的。
刚去山里的时候,我身心俱疲。本来就是临时决定的事,我匆匆地交了所有稿子,又带上了两只宝贝猫咪(本想带着寄养但是未遂),带了点书和衣服,还有些洗漱用品就出发了。临走的时候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带上了MP3,本来想真正耳根清净一下,不过没有歌怕到时候会崩溃。坐了一天多汽车,因为是山路,所以更加颠簸。猫粮很重,还有猫砂啥的,后来我发现猫很会在黄沙里大小便,根本不用我千辛万苦带的两袋猫砂。
在这里待了很多天,每天都在山林呼啸河溪奔流中慌忙度日,猫们则是很自在,很快适应了环境,到了饭点一敲饭盆就飞速冲回来,小树很乖,不到处乱跑,蜜蜜则是社交恐惧症,除了偶尔对停驻在草地的小鸟表示出极大的捕猎性质,他们跟在城市里生活毫无二致。
在山里跟杜伯一家相处良好。杜伯的家是个大家族,儿女都在大城市,环境在山里算是巨富,家里装潢非常好,吃用都跟城里一般。他教我写隶书,我们经常下棋喝茶。他近年多喝普洱,我也蹭着喝了不少,相见甚欢。他也爱猫,尤其是,小树和蜜蜜又干净又乖巧,毫无野猫之萧瑟感,他说,古人管宠物猫叫做狸奴,听起来好风雅。
走之前我买了匹杜家小妹陀自己做的蜡染,回来桌布窗帘和新唐装都有了,我心满意足。值得一提的是,多了一块布,是杜家小妹特意强调的,给小树和蜜蜜做身衣服,后来回到长沙,我忘了这件事,现在想来,真是遗憾啊。民俗风的小树和蜜蜜潇洒出街的样子,真令人神往啊。
回长沙以后,为了庆祝张小树、蜜蜜和他们肥胖的爹爹我自己安然回家以及孩子们都胖了壮了,我买了一套天青,意外之喜是同款带茶船。还买了一个拳头大的茶宠,绿变金黄的三足金蟾,热水淋漓时,一派金黄烟霞缭绕,好看极了。
小树这个傻孩子,每次茶宠变色的时候,他都凑在金蟾的身上偷偷摸摸地嗅着,然后舔一口,我伸手弹他的脑门,他才一个箭步跑走。没几天,深夜两点,我听见客厅一声巨响,是瓷器落地的声音,张蜜蜜张小树彼此追打跑出的风声咻咻作响,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没胆量当下去看,忍了一夜才来看个究竟,新的全套天青,剩一个小杯子了。气得我对着他们臭骂一顿,“我靠!我他妈真的要扇你们!”
骂也没用,小树还过来舔我的脚趾,我翻了个白眼,上网跟亲友们投诉他们。有个猫奴大姐安慰我说,嗨,天青算啥啊,蒋蓉的南瓜壶,我家猫蹭蹭给我打了,一脸不服小样还瞪我,意思是,这个家是我的,东西都是我的你怎么的吧!
我服了。
在家继续写隶书,毕竟没基础,写得不好看,但我想着,只要坚持写,总有能见人的一天吧。写字的时候,猫会过来踩在砚台里,一路跑过去,就留一路黑色梅花印,风雅极了。笔洗里的水是他们一定要喝的,我喝止多次都没用,明明猫食盆里的水从来都不缺,他们还是看见哪里滴水就过去喝几口。
有朋友来做客的时候,家里的猫和茶是我最好的待客方式。小树是非常贪吃的猫,所以飞快地跑向十斤肥胖猫的阵营,他从小正太进化到电车吃货的路上,只经过了短短几个月。2009年的冬天,他还是一个瘦弱灵活的瓜子脸小男孩,眼神机敏,很温和,黏我,也黏任何来访的客人。除了猫,我还有很多茶,各色普洱、大红袍、水仙、肉桂、顶级茉莉花、龙井、正山小种,都是我爱的。这几样我爱的茶搭配着喝,饮下去五脏内气韵缭绕。这样的好滋味,最是重新做人的时候,我热爱有茶有酒有猫有友的日子,我热爱知道自己是谁要干吗怎么干的好日子。
这几年,我开始长大,心里骤然柔软。
小树现在十四斤,像我一样肥胖,肉乎乎,对周遭世界全权信赖。所谓周遭的世界,无非是我而已。我不敢得病,也不敢过得不好。我怕我病了,我落魄,我沮丧,我一蹶不振的时候,张小树会挨饿,喝不到水,饿死,渴死。
夏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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