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靠在他怀里,被他说得都饿了。
他在这种大观园似的豪宅里度过童年,记忆最深刻的,不是吃过的山珍海味,不是房里那些价值连城的用具器皿,不是任何膏梁锦绣的细节,反而是每个孩子都经历的,最寻常不过的童年野趣。
所以……在失去那泼天富贵的时候,他也不像大人似的落差巨大。很快就能拍拍伤口,重新站起来。
她入迷地问:“后来呢?”
苏敏官安静地笑一笑:“后来有一日,我睡觉贪凉,闹了肚子。奶娘怕担责,撺掇我告诉大夫,是因为吃到了不新鲜的鱼。我那时懵懂,又病得难受,便照说了。后来我在墙边,听到那小贩被官兵抓走,从此那墙下日夜寂静,再没听到过他的声音。”
林玉婵默然,转头看那面爬着花藤的围墙。
不问了。再讲下去,也只有各种大户人家的不堪事。
忽然,苏敏官余光瞟到什么,站起身,匆匆穿过一道月亮门,看着空地上一座连绵大屋,哭笑不得。
“谁把它盖起来的……”
这是博物馆联票景点,牌子上清清楚楚,写着“苏家祠堂”。
苏敏官简直崩溃:“早就破败了,分成十几块卖掉,砖瓦都被人拆掉盖民房了呀!”
“很显然,重修过。”
林玉婵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细读景点介绍。
“始建于清道光年间……供奉牌位,祭祀祖宗,以及作为家族学塾……其独特的木雕工艺,集岭南历代建筑艺术之大成……19xx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x年全面整修开放,从民间收集散落木雕,聘请专家顾问,修复翻新……”
苏敏官抬头仰望,悄悄松口气。看来这祠堂被保护重修,是因为什么“木雕艺术”,不是有人要给他祖宗招魂。
不过,为了表示对主人家的尊重,祠堂还是按照老照片的格局,复原了原先的样子,当中密密麻麻地摆了牌位。当然并没有香炉纸烛,只是起个民俗展示的作用。
苏敏官带着客气的笑意,跟他那久别重逢的列祖列宗打招呼。
翻新过的牌位跟他大眼瞪小眼。
屋子两边竖了几块展板,煞有介事地介绍了梅州苏氏起源,以及这位广州十三洋行商总的家族履历。
也不知是谁做的考据,说这富甲一方的苏氏富商,代代耕读传家,轻财重义,乐善好施,礼贤好客,泽被乡里……算是标准的“乡贤”。
苏敏官微微冷笑,一目十行地往下读。
但可用的材料不多,展板于是滥竽充数地贴了许多文不对题的照片:广州十三行旧貌、粤海关旧貌、清朝的商船、码头的挑夫、甚至不知谁家的小脚妇女……
林玉婵细数他长辈祖宗的名字,对照展板,笑问:“真是苏东坡的后代呀?”
“花钱找人编的。”苏敏官坦承,“实际上可能是海盗。”
她大笑。
旁边几个参观的游客朝他侧目,大概在想,这哪来的懂王。
密密麻麻的牌位到苏敏官的父辈而止。展板上简略地介绍,苏家败落以后,子孙凋零,后嗣远渡重洋,成为海外侨领,积极参与国民革命斗争,为共和国的建立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这张展板下附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是中国新政协筹备会第一次全体会议的代表合影。密密麻麻一堆人。
旁边几个游客评论:“我说呢。原来是开国元勋,要么政府拨款给他家修祠堂呢。”
有人笑道:“给革命先辈修祠堂,这话听着怪怪的。”
苏敏官撇过目光,又禁不住剧透的诱惑,偷偷的,快速扫了一眼那照片。
随后他凑近,把上面或风华正茂、或白发苍苍的每个人都仔细辨认一遍,松口气,悄悄跟林玉婵说:“照片放错了。没我。”
林玉婵指着底下的拍照年份1949,笑着回敬:“有你才怪。”
苏敏官又注意到其中一人:“这老太太挺精神。像你。”
林玉婵几乎笑裂,拉着他跑出这个诡异的祠堂。
“我才没那么调皮!”
这展览真是太敷衍了,找不到足够材料就不写嘛,把林幼华拉来凑数算怎么回事!
要看真正的苏敏官生平事迹,怕是得去现今某民主党派尘封的档案室。
都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可实际上,一个人只要足够拼搏,足够无畏,有足够坚强的信念,总能在历史上留下这样那样的痕迹。而他的尊姓大名,只是诸多“痕迹”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
苏敏官最不在乎这个。他甚至对“自家祠堂被别人重修,祖宗被当成乡贤夸耀”这件事有点恼怒,觉得白花六十块。
“大清都亡了,修个鬼祠堂。”
林玉婵让他不要在意这些:“主要是你家祠堂的木雕艺术太出色了。”
他撇嘴,假装没看见她举起手机给自己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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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近晚,两人离开苏家花园,沿江觅食。
苏敏官鼻子依旧灵敏过头。沿着滨江路走下去,大多数小餐馆都不入他眼。
“这家味精太多。”他专心点评,“这家的油味道奇怪。这家的肉里肯定有添加剂……”
林玉婵鼻子里只闻到各种饕餮香味,不觉起疑,心想莫不是他随口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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