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眼睛一转,忙笑:“是,小的这就去唤他。”
没一会子,荷娘垂首捧着彩漆方盘走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半旧衣裳,薄薄施些脂粉,鬓边只插两根素银簪子。因梁邺这些时日的冷落,荷娘没少受卫嬷嬷的闲气。梁邺不闻不问,彩香也不敢贸然相护,彩屏更是从来就不喜欢她。今夜忽被传唤,荷娘忙忙洗净了脸,悄悄抿了点唇脂,方敢过来。
梁邺靠在椅背,默然端详她。
荷娘小心翼翼走近,跪在梁邺面前,双手将方盘举过头顶,恭声道:“大爷请用醒酒汤。”
头顶落下一声轻笑:“怎的这么怕我了?脸也藏在盘下?若不愿伺候,就滚。”
荷娘忙低了双手,露出一张肖似善禾的脸。她怯怯抬眼,正对上梁邺的眸子,轻咬下唇:“奴婢不敢……”
见她露出脸,梁邺这才慢慢打量她。他声气不重,浑似是家常叙话:“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倒少见你。”他单手端了盖碗,揭开盖儿,将醒酒汤饮尽。
荷娘仰头看梁邺:“奴婢……仍做原先那些活计。”
“听你这口气,有人欺负你了?”
“没。”荷娘顿了顿,迟疑道,“只是卫嬷嬷时常教导奴婢要安分守己。”
梁邺长长地“哦”了一声:“嬷嬷也是为你好。”在他视角中,荷娘跪在自家跟前,低眉顺眼,烛影摇曳间,确有几分像极了薛善禾。薛善禾,光念起这三个字,他便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疼,更遑论去回忆与她有关的点点滴滴。荷娘年纪尚小,有些小聪明,知道学薛善禾的样子讨他欢心,可落在他眼里,却实在不够看。从荷娘第一次在他跟前流露出男女间的那点情意,往后她每一次的小动作、小试探,他都将她这些蠢动心思看得分明,不过是懒怠戳穿罢了。若非那夜他教梦魇缠住,他也不至被她钻了空子。他本想将她发卖,偏偏卫嬷嬷验出来她不是完璧。
不是完璧,那是谁拥有了荷娘的第一次呢?梁邺着实有点好奇。他记得当初当初蘩娘、荷娘送入他院中时,经手的龟公再三担保这对姐妹花干干净净,绝对未曾开过苞。他也信,尤其是荷娘,那会儿她才十四,不至于骗他。当时,他怜她二人身世,又见她二人长相肖似善禾,这才爽快为她们脱去妓.女的贱籍。可如今,荷娘的第一次没了,在他眼皮底下没了。是谁?
梁邺单手撑额,屈指为枕,细细审视荷娘的脸。那夜他为梦魇所困,如何能要了荷娘,醒后又完全无记忆?不是他自己,那必是他身边小厮之一。能在他院内近身伺候的,不过成敏、成安、怀松、怀枫四人,余者皆在二门外听差,莫说与荷娘私通,平日里连个面儿只怕也难见到。所以,只能是这四人中的一个。每每想到这里,梁邺总有些发懒,不愿再深思下去。这四个人,他都很喜欢。四人都很能干,成敏、怀松机警,心思活泛,成安、怀枫老实,安分守己。为着荷娘这么一个贱婢,折损了他辛辛苦苦栽培的任何一个,他都有点不舍。更何况,荷娘是这世间唯一像薛善禾的人了,他亦不舍。
可留着她和那个人,又教他恶心。梁邺自认是个宽厚的主子,手底下的人有些小动作、小心思,只要无伤大雅,他也乐得装糊涂。譬如卫嬷嬷贪财,办事时爱吃回扣;譬如彩屏脾气爆,易与人矛盾纠纷。梁邺乐得给卫嬷嬷多捞些油水,也乐得暗地里给彩屏撑腰。但,耍心眼耍到主家头上,把他当木头般戏弄,梁邺忍不得。
荷娘战战兢兢跪着,梁邺久不出声,她便久久悬心。见他半晌不动,荷娘悄悄抬眼,正好碰上他寒戾的眼神,荷娘心头重重一跳,忙把头低下去。
梁邺又是一笑,朝她伸出手:“怎的还跪着,起来罢。”
荷娘搭着他的手起身。
他便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坐罢。陪我说说话。”
荷娘环视一圈,见窗下摆了一对黄梨木圈椅。她朝梁邺福了福,欲往那边去。梁邺把眉一皱,歪头望她,道:“荷娘,爷今日醉了。那儿那么远,我听不清你讲话的。”
荷娘住了脚步,她转过身,只见梁邺支额笑看她。他大马金刀地坐着,两条长腿微微分开,正是可坐之处。荷娘心头一动,不觉想起怀松的话。她嘴上说着:“那可没处坐了。”却慢慢走向梁邺,斜坐他膝上。荷娘小心翼翼捉住他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放在自己腰间。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唇瓣却在上扬。
梁邺依旧是笑,只是笑得愈发冷。他嗤笑一声:“轻狂样儿。”梁邺捏了捏她腰间软肉,而后抽回手:“薛善禾坐的地方,你也敢坐?”
荷娘只看到他面上的笑,以为梁邺终于肯待她好,也便渐渐放下心。她一步步地试探,轻声:“善禾姐姐不在了,往后,总得有人坐这。”
梁邺笑眯了眼:“你怎晓得是你?好歹挣个妾室,那倒也罢了。”
荷娘把手放在他胸前:“那要如何做大爷的妾呢?”
“你出身不够,少不得要生个孩子。”
“我能!”荷娘急声道。她将头靠在梁邺胸前:“大爷,我可以的。”
梁邺沉吟不语,脸色登时寒了下去。
荷娘抬起脸,仰望着他。她记得善禾如何笑,记得善禾犹豫时会不经意地抿嘴,荷娘学得认真。她说道:“大爷,奴婢是真心恋慕您的。”
梁邺默了良久,才把荷娘从自己身上推开,俯首看向案上公文:“那去把床被铺好。爷待会儿过去。”
梁邺猝然变冷的态度又教荷娘心底七上八下,她孤零零站在那儿,思及梁邺话中深意,强压下猜疑。他既教她在房中伺候,此番应是真肯接纳她了。荷娘这般想。她福身作礼:“是。”
待得荷娘离去,梁邺才慢慢抬眼,冷然睨其背影。直到荷娘彻底消失在视线,梁邺仍目向空虚。烛光在他面上明明灭灭。今夜的酒早就醒了,自除夕那夜过后,他再不敢教自己醉。故此才刚与荷娘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分外清醒。
视线不经意落在案头的那对金镯。善禾死后,他便将这对镯子重新炸得黄澄澄的,恍若从未经历那场大火。可是,怎的就死了呢?没来由的,他脑海中又浮现出这句话。梁邺两肘支案,抱头俯首,十指插入墨发之中。甫一闭眼,善禾的影儿立时现在眼前,是她侧卧在他身边与他说话,是她用那薄瘦的肩撑起板车救下他。
灯花哔啵一声爆破,惊得思绪一颤。那影儿,倏地散了。梁邺颓然靠回椅背,目光空洞地盯着那对金镯。黄澄澄的金子,映着烛光,冷硬而刺眼。她终究是走了,回不来了,只留下这对死物,和那个似是而非的荷娘。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似要将满腹的郁结都压下去。他起身,面上已不见方才的思念,只余一片沉静,沉静得有些骇人。他举步,向寝屋走去。
荷娘早已将床铺收拾得妥帖。锦被展开,鸳枕铺排。她自己悄悄理了妆发,见梁邺进来,忙垂手立在一旁,心如擂鼓重重地跳着。
梁邺并不看她,一步步向床边走来,只淡淡道:“宽衣罢。”
荷娘愣了一瞬,忙低头近前,依着规矩为他宽衣。这是她第一次伺候人,还是她的心上人,荷娘指尖禁不住地发颤。外袍褪下,她正要去解里衣的纽扣,梁邺蓦地攥住她手,冷声道:“荷娘,爷给你一次机会。倘若那一晚爷碰了你,你能怀个孩子,爷立时抬你作妾室。倘若没有,你照旧在外头伺候。”他淡淡一笑,拍了拍荷娘的脸,坐回床沿,自行除了鞋袜。
“退下罢。”梁邺下了最后通牒。
荷娘浑身都僵住了,她忍不住想流泪,哽咽道:“为、为什么……”
梁邺歪头,冲她一笑:“因为你不是薛善禾啊。”他眸子里含着熠熠星光,“倘若是薛善禾,她有一次不肯,爷愿意给她第二次机会,她有千次不肯,爷愿意给她一万次。可你,从来只是她的影子,明白吗?荷娘,你不是她。”他咬重了最后一句话。
荷娘唇角下弯,泪顷刻间流下两腮。眼前的梁邺,依旧是眉鬓如画、风骨峻茂,依旧是眼底含情脉脉,可为什么这份情永远只属于薛善禾?就因为薛善禾救过他?她都死了!荷娘心底翻涌着羞愤,也翻涌着嫉妒。荷娘忽然想将一切告诉梁邺,告诉他,薛善禾自己跑了!是薛善禾不要他!天底下只有她爱他!
荷娘把泪一抹,朝他福了福,咬唇道:“奴婢知道了。”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梁邺坐在床沿,侧过脸,只见床头柜子上摆了一排系红绳的葫芦,安静地并排立着,马道师准备的,据说防邪灵。算起来,马道师定下的日子,也近了。
荷娘跑出正屋的寝屋后,悄悄坐在后院的腊梅树下抹泪。卫嬷嬷屋里和彩香、彩屏屋里都已熄了灯。才刚梁邺传她过去伺候,受了卫嬷嬷和彩屏好一顿排揎。她硬是咬着牙,自己给自己洗脸梳妆,像听不见她们的话似的。可如何听不见?那些话扎在她心口,她如何不疼?荷娘忽然有些后悔起来,或许她就该永远地、悄悄地恋慕梁邺,永远不说出来。也许等她再长些年纪,她便认命了,甘愿像跟牲畜配种那样,随意配个小厮,然后度过此生。
思及此,荷娘又忍不住发笑。她从小学艺,吃得苦不比人少。她虽不是倾国倾城之姿,但风貌气度在梁府中,也是上乘。薛善禾是个官奴,比她出身还烂,梁邺、梁邵都喜欢她。那可是大理寺少卿,那可是护国县男啊。凭什么?凭什么薛善禾要什么有什么,而她这般努力了,什么都得不到?荷娘拿袖子抹掉泪,吸了吸鼻子,她站起身,往怀松屋里跑去。
怀松屋里灯还亮着,站在窗下,听得有鼾声,应是怀枫睡着。荷娘轻轻咳嗽了一声,没多久,怀松披衣走出来。见是荷娘,他拧眉道:“怎的是你?爷不是传你过去伺候了?”
荷娘往他怀里一扑,呜呜咽咽地将梁邺的话告诉他。怀松听了,却不吭声,良久才将手搁在她头上慢慢抚着。他附在她耳畔,轻轻道:“后半夜五更的时候,你还去西穿堂后边那间空屋子里等我。”
荷娘哽咽着点头。
黑暗中,梁邺抱臂立在梅树后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怀松、荷娘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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