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邵声气更加坚定:“三年前因你父亲夺嫡失败,而被陛下砍头的薛寅。”
“薛寅……”殷夫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的尘埃里费力搜寻。李宜嘉更是面露茫然,她当时年岁尚小,对父亲身边那些隐秘的、最终牺牲的名字,所知寥寥。裴元敬按在剑柄上的手亦微微松了力道,他看看母亲,又看看梁邵,他并不明白为何一个“已死之人”会成为今夜这场冒险摊牌的筹码。
“薛寅,原金陵司马。三年前,他因暗中为三殿下传递消息、疏通关节事发,被定为‘附逆’,斩首于金陵西市。家产抄没,其女充作官奴,入教坊司。”他顿了顿,盯住李宜嘉,仿佛要通过她,看进那位重华宫庶人的眼里,“薛大人赴死前,铁骨铮铮,并未告发任何一人。他相信殿下必有重见天日之时,亦相信殿下不会辜负忠臣之血。末将今日所求,并非高官厚禄,只愿殿下功成之日,能还薛寅一个清白,能让他的名字在史书里有个角落待着,让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让他唯一的家眷……能重新挺直腰杆做人。”
“而不是一辈子做个奴隶,连嫁娶都身不由己。”
他终于将心底最深处的话说了出来。从最初的最初,他便这样说了——“盲婚哑嫁,殊为陋习。”这一路来,自他发现李宜嘉的秘密,他便一直为这段话煎熬着。他总记得那时善禾在他面前哭,她说陛下舍不得杀自己的儿子,可她也舍不得她的父亲。为什么事成了,是三殿下做皇帝?为什么事败了,死的却是她父亲?梁邵那时只是震颤,可如今见着李宜嘉和她幼弟,见着活得好好的三皇子的后代,见着他们重新筹谋起夺嫡大业,他亦很想得个答案。是否时代的车轮辘辘而过,碾死的永远是那些出身不够光彩的普通人呐?
为了善禾,为了那个失去父亲、被迫承担罪臣之女身份的薛善禾,他必须争得这个承诺。
他藏在胸前的家书上,不再是从前说不完的情话,而是决绝的寥寥数语:
奉善善妆次:乞再候我一年。若岁暮年终,仍无回音,便是我负前盟。望卿勿以旧约为念,另择良缘,安度此生。伏维珍重。
第98章“是你把我逼得兄长不像……
善禾的信,写了整整一夜。
晴月不肯她操心劳神,硬逼着善禾睡下。可卧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左右睡不着,便披衣起床,点了盏灯,坐在灯下一字字读梁邵寄给她的家书。
他去了才刚四十日,信却已寄来了七八封,竟赶上他们做夫妻那两年通信的总和。梁邵虽说在北川将性子磨砺地沉稳了,写信时仍旧是从前那般混不吝的模样,笔下却仍是那副混不吝的脾性,洋洋洒洒地诉说沿途见闻、军中琐事,更多的是直白浓烈的思念。他向来不是含蓄的性子,爱恨都要说尽,否则自己先不痛快。
善禾还记得复婚后的第二晚,她枕在梁邵的臂弯里,听那厮慢慢地诉尽衷情。善禾将他一缕阴凉墨发绕在指尖:“我知道啦。你不爱我,何以千里迢迢跑来寻我?你不爱我,何以与我再续前缘呢?我都知道的。”梁邵低头吻她的眉,笑着:“你知道,我也要说。你知道是你的事,我要说我爱你,我天底下最最爱你,是我的事。”
将他的信读完,善禾这封怀孕的信却难写了起来。他的信厚厚一沓,而她只想与他说:
“我怀孕了。”
善禾咬着笔,伏在云笺上,透过木窗望见天边那轮皎月。只这四个字,会不会显得太过单薄?
于是,她模仿着梁邵的口风,将近日种种细细道来,吴天齐如何来到金陵,如何被捕,她如何被羁押,又如何因身体不适诊出喜脉。她写得详细。
三页纸,密密麻麻的字,细细密密的情。
是她的,也是他的。
可是,这封次日一早便被成保投递出去的信,往北方走了四五日后,又辗转回到了金陵,飞到了梁钦差的案头。
梁邺双手撑在案上,绷着脸色凝盯这封尚未拆开的信。
信里写的什么?
无非是相思、相思、相思……
去他娘的相思!
他蓦地挺直脊背,再不去看那信。梁邺踱到窗下,捻着指腹默然无语。自那夜她与他擦肩而过却不相认,已过去四日。这四日里,他强忍着不去寻她,而她也不曾出门,整日在家中作画,唯一与外界的联系,就是这封寄给梁邵的信。
梁邺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阿邵可以,他却不行?论相貌才学,论身份地位,他哪一点不如梁邵?
成安小步溜进来,躬身道:“大人,吴天齐的事前日已经散布出去了。薛娘子这两日想必心急如焚,只是始终闭门不出,也不与人往来。”
梁邺顿了顿,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既不出门,那便逼她出门。去,让张书吏派人‘提醒’她一下,吴天齐的案子,若有心打点,或可寻些门路。记住,做得自然些,别让她起疑。”
“是。”成安立时应下,却又犹豫着没立刻走,“那个米小小日日来衙前求见,大人您看……”
梁邺冷笑一声:“那就将他一并捕了,正好伴着他娘子,夫妻方便照顾。”梁邺沉吟道,“米小小做的禁书,数量比之吴天齐只多不少,内容也恶俗浅陋,抓他倒也不冤枉他。”
成安小心开口:“这米吴夫妇还有一对儿女,也在金陵……”
“正好送到薛善禾那儿,逼一逼她。”
成安暗自叹息,领命而去。
当日下午,果然有衙役装扮的人“路过”善禾所住的那条小巷,与邻人闲谈时,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院内的善禾等人听见几句:“……吴坊主这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关键看有没有人肯在上面使力……听说钦差大人这次来,本意是抓兰顾书坊的人,偏这吴坊主自己撞上来,不抓她抓谁呀……钦差大人虽铁面,但也非不通情理,若能找到说得上话的,说不定就……”
善禾在院内做针线的手一顿,指尖微微发白。
晴月在一旁也听到了,蹙眉低声道:“娘子,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这案子还有转圜的余地?”
妙儿说得直白:“定是要银子打点!我就知道,哪有什么青天大老爷!也不过是个蠹虫!”
善禾放下绣花银针,心中纷乱如麻。她自然知道事情绝非使银子那么简单,但外头既然放出这样的话,或许……真有一线生机?吴天齐从前帮过她那么许多,掏心掏肺地与她说了那些话,如今吴天齐有难,她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这厢善禾正沉思着,成保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还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是吴天齐与米小小的儿女。
善禾忙上前揽住孩子的肩膀,柔声笑道:“闻姐儿,响哥儿,快进来坐。你们怎么来了?爹爹呢?”
吴闻知见善禾一脸和蔼慈爱的模样,不由想起多日未见的阿娘,她鼻子一酸,当即哭出声:“呜呜呜!薛娘子,阿耶今日去官府里求见大人,被他们扣下了!”
善禾怔住,妙儿与晴月亦呆在原地。成保叹道:“才刚去米掌柜下榻的客栈,便听说米掌柜没回来。我使人去问,才知米掌柜亦被捕了。我看两个孩子孤零零在客栈等着不是办法,就自作主张带回来了。”
善禾已掏出帕子给吴闻知和米响拭泪,听成保此言,她抬头问道:“抓米掌柜?这又是为什么!”
成保方道:“听客栈里的小二讲,只怕也是为着那些事。”
私印禁书,有伤风化。这等案子可大可小,若有人庇护,不过是罚银了事;若无人周旋,又惊动了圣听,便是通天本事也难以善了。如何罚?如何定罪?非但要看大燕律法,更要看皇帝的态度。如今连米小小也被抓,足见朝廷对此次禁书风化案分外看重。
善禾垂眸想着,怀里两个孩子早哭作一团。
这里是金陵,不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密州。细论起来,若不是因为她,吴天齐和米小小未必会来金陵开设新画坊,更不会将儿女也带来金陵。
善禾看着涕泗横流的两个孩子,心早就揪作一处。吴天齐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不能对辜负吴天齐,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对孩子身处异乡、失去依靠。善禾咬唇对晴月道:“晴月,你去把咱们手头的银钱都清点出来,换成银票。”
晴月答应着去了,妙儿亦去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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