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屏再叹。
善禾看见靶镜中彩屏脸上的几道红痕,不由问:“你脸怎么了?你也被罚了吗?”
彩屏冷笑:“跟人打架了,她给我脸上挂彩,我把她头发薅了。”
“哦。”善禾道,“那他们没罚你么?”
“怎么没有?一个月月例呢!”
“没打你?”
“大爷从不动刑的,至多罚些月例罢了。”她忽然意识到今日晴月被打,善禾是在执拗这个“被罚”。她不由问,“娘子今儿犯了什么错?怎么就到这地步?”
善禾木然道:“我……彩屏,你知不知道一句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哦,我明白了,娘子是以大爷之道还治大爷之身了。”彩屏噗嗤一笑,“哎,我也不知道如何说。但彩香有句话是不错的,活着才是顶顶要紧的。就像这次蘩娘——”她意识到失言,忙噤了声。
善禾握住脸:“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接受我这样子活……”
彩屏蹙眉:“接受不了的结果,娘子你今天也看到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接受得了自己的活法呢,不过是捱日子罢了。譬如我,还想托生公主娘娘呢,可还不是困在后宅里头为奴为婢?难不成我就想着去死?”
善禾慢慢说:“是,我知道……我会努力接受的……”
彩屏一笑,俯下身贴在善禾耳畔:“诶,二奶奶,您别难受。大爷那般的人物门第根基,他还巴巴儿地要您,您也不亏呢。”
善禾一愣,双眼睁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彩屏又站直身子,继续给善禾梳头,嘴边含笑:“我说糊涂话了,娘子别介意。”
善禾微微颔首。
头发梳好了,脸还花着。彩屏便又去打了水,把白巾子绞干,给善禾擦脸。擦去泪珠,脸仍素着,两只眼红肿似桃儿,面色也惨白得厉害。彩屏扶善禾坐到妆台前,给善禾描春山、敷粉面、点绛唇。菱花镜里,很快又是一张黛眉朱唇芙蓉脸了,清丽温婉,就是眼梢含着一段愁情。
彩屏有意哄善禾开心,本欲说笑解颐。只是刚说了没几句,善禾忽而抬眼看她,平声道:“那个卫嬷嬷,从前怎么没见过?”
彩屏见她有好奇心,心里不由地宽慰些。有好奇心,说明有好好活下去的希望。就怕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那才并非长久之象。于是,彩屏转了转眼睛,搜索枯肠,把她所知的关于卫嬷嬷、关于早已病故的施太太的事,细细讲来。其实故事中的人,她几乎没见过,连卫嬷嬷在今天之前,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不过她是梁家家生子,兼之她本就是爱说爱笑的性子,是八卦队伍里的急先锋,因此她说起来就好像自己亲历一般。
彩屏絮絮开了口:“卫嬷嬷,是大爷二爷的母亲、也就是病故的施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
“施家,世世代代生活在京都,阖府上下,人人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不说主子,就说他家出来的奴仆,走起路来也趾高气昂像只雄赳赳的大公鸡。现有例证——”
善禾听到“雄赳赳的大公鸡”一词时,略略弯了唇瓣。
彩屏见她终于有点笑意,心中得意,继续道:“单说一件,娘子嫁来咱们家,做了近两年的管家奶奶,可与施家有多少往来?”
善禾一怔,这才想起来,施家似乎永远活在账册单子里,而且仅仅是从前的账簿。自她嫁入梁家,施家与梁家已有两三年连节礼都没通过了。
善禾摇摇头:“似乎没有过。”
彩屏笑了,她说话也不忌讳,直接道:“那是自然。施家现今家主、施太太的嫡亲兄长、两位爷的亲舅舅,那会子来了四五封信,很看不上咱二爷的婚事,不肯二爷娶您呢!”——
作者有话说:下章搭配红烧肉食用[眼镜]
第44章梁邺又来咬耳朵了。……
那厢彩香看完晴月,愁眉苦脸地走进来,叹道:“不是致命的伤,成敏手上是有分寸的,没下死手,就是疼得厉害,这会儿人晕过去了。船上本有郎中,已给她看过伤、也开了药方子。我喊了两个小丫鬟去伺候她,药也上过了。”
善禾一听,忙道:“彩香,能不能劳烦你,帮我去看顾看顾她?”她起身去翻自己带来的包袱:“你等等,我还有几件首饰,你拿去带着玩。”
彩香按住善禾的手,拉她回妆台前坐下,为难道:“娘子,若是卫嬷嬷不在,不用娘子说,我也要去看她的。从前在府上,我们与晴月也很投缘。现在卫嬷嬷来了,您也见过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若去了,没得留话柄,只怕她又要拿这些事作筏子立规矩,怪我拿着一等丫鬟的分例,去伺候一个小丫鬟。”
善禾恨道:“她怎么就这么厉害!”
彩屏瘪了瘪嘴:“咱们家从前就老太爷和两位爷,家里规矩自然不紧,娘子您又是……哎,不提。卫嬷嬷规矩是厉害些,但据说京都勋爵人家里,府中规矩比施家严苛的,尽有好几家呢!如今卫嬷嬷巴巴儿地盼着大爷飞黄腾达、直步青云,肯定要下狠手料理咱们大房的。娘子你这身份,那必然是头一个吃瓜落的,只盼着大爷能帮帮你。要是你再跟大爷置气,日后只怕还是今天这样的场面了。”
彩香点点头:“正是此话。听我爹娘说,从前老爷和太太还在京都时,府里规矩不少。是老爷、太太病故,两位爷回密州后,规矩才松了。反正现在她来了,咱们还是收收魂才好。”她凑近前来,看了看善禾梳妆后的脸,笑:“这样才好,娘子本是姿容姣美,就该打扮起来。”说话间,她又取了只金累丝簪子,插入善禾乌鬓中。
彩屏追上话:“我们才刚也说到施家的事,我正要讲给娘子听。”
彩香顾着给善禾插戴,皱眉:“你这嘴巴,日后还是紧着点罢!要是再挨罚,我可不会给你说好话了。”
彩屏咕嘟一句:“你小瞧人,下次未必就是我挨罚你说好话呢,说不定就反过来!”
彩香一笑:“那我可阿弥陀佛了。”
二人说个来回,唯独善禾坐在中间,那张打扮得清丽的脸上,两弯春山折了,两道秋波瘦了,她盯着面前的胭脂,脸色还愣愣的,分明是想着方才的事,还没缓过来。
二彩无不叹息,却也没法子,给善禾梳妆完毕,皆福身告退,善禾也只是木木地点头。
到晚膳时分,彩香端来食盒。三菜一汤布在桌上,善禾摸着象牙箸,心口突突地跳。她担心梁邺会过来。
可直到她用完晚膳,梁邺也没来。倒是卫嬷嬷捧着一方雕漆方盘过来,说是大爷赏她带着玩的。
一对金镯,一对金耳坠。
他白天说好的,这么快就赏过来,可见早已备下了。
善禾本说要收在妆匣里,卫嬷嬷瞪她:“明日大爷过来,瞧见娘子带上,心里才开心。”
于是善禾只好颤着手,把耳针扎进耳洞里,把金镯套在手腕上。沉甸甸的金子,颇有些份量,一走一动,一颦一笑,咣当当的。晚上就寝时,稍一翻身,还能觉到腕间硌人的僵硬,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她。
梁邺是次日午后用完午膳才来的。来前,彩香忍不住又劝了她一句:“午后大爷怕是要来,娘子想想开心的事。娘子开心了,爷才开心,爷开心了,我们、晴月都开心。”
善禾慢慢抬眼,哑声道一句“好。”她知道的,再怎么不甘,她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梁邺早间处理各项事务,因此不便过来。来时善禾已卧在榻上,正枕着手背阖目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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