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邺眸色如鹰,攫住善禾藏在脸上的踌躇。他本是早慧之人,轻易便可洞悉眼前人的痛脚软处。比如善禾,她悲于身世,也为这恩情所累。梁邺有时会想,善禾太有良心了。这是她的好处,也是弱点。有良心的人是难走得远的,因为她怕亏欠,总要事事圆满妥帖、不让旁人吃大亏才行。报祖父之恩如是,与阿邵和离亦如是。
果真,听到梁老太爷的名字,善禾面色缓和半分。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从梁邺掌心取过桂花糖。并不立即吃了,而是捧在手心,抬眸乞道:“大哥,我还有两件事相求。”
梁邺来了兴致,略略偏头笑道:“善禾且说便是。”
“我想带晴月一起。”
“嗯,这是应该的。”连一个小女奴都这般放在心上,如何不是有良心?
梁邺指节扣着桌案,“还有一件呢?”
善禾抿了抿唇:“蒙大哥相助,我心中不胜感激。只是阿邵素来信赖大哥,我却这样联合着大哥欺骗于他,实在心中不忍。我不想让大哥与阿邵因我生了嫌隙,所以请大哥将蒙汗药交与我,明晚我骗阿邵写下和离书后,会自行离去,不劳烦大哥动手。只盼大哥装作不知一切,若阿邵要寻我,也请大哥婉言劝住他。”
指节微顿,梁邺默了几瞬,勾唇道:“善禾,你似乎没有明白我为何愿意帮你。”话调失了方才温度,仿佛淬冰。
善禾倏尔抬眸,困惑盯住他。
“善禾,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那么良善。”梁邺轻笑道,“也并非所有人待他人好的方式是永远不欺骗、永远讲真话。我要阿邵好,我要他前途似锦,骗骗他,又能如何?纵使他知道这番是你我联合欺骗,只要他前路好走一些,这点欺骗又算得了什么?能买他的前途吗?有张提刑那五百两银子重吗?我亲手帮你,是要你这遭走得干净。若是可以——”
梁邺眸中闪过一丝厉芒:“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阿邵面前,善禾。”
善禾怔了又怔,杏眼圆睁。原来,在梁邺心中,她从来都是耽误梁邵前程之人。原来,过去两年梁邺待她的好,不过是出于他的教养以及这份不得不连结起来的亲情。善禾搁在桌案的手慢慢攥紧,她垂下脸,低声道:“是。”
梁邺霍然拢袍起身,盯住善禾繁密乌黑的发髻,半是违心半是认真道:“善禾,认真点,莫漏出马脚来。阿邵不是蠢笨之人,骗他时须索仔细了。最高明的谎话,当是八分真、两分假。把谎话藏在真话里,才能骗得住聪明人。方才的模样很好,看上去倒是真心。可惜全是真话,这才是最蠢的。”梁邺凤眸沉睨,“记住,骗阿邵时,也要像适才求我时那般恳切,把假藏在真里头。”他这些话说出来,不光是提点善禾,还是要将此事牢牢攥于己手,便是节外生枝也要由他亲手将枝条劈干净,更是要警醒善禾,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他梁邺已接过梁家权柄,即便她现在反悔,他也容不得她从头来过了。
梁邺步至月洞窗前,几杆翠竹葱葱郁郁地长着。穿堂风拂过竹叶,院内便是一阵簌簌地清响。梁邺盯着这丛竹子,心底蓦然想起薛寅来。那个他唤作薛伯父、仅仅几面之缘的人,跟善禾一样的实心眼儿,怪不得祖父这般喜欢他们父女俩,也怪不得才投了三皇子不到两年的薛寅,在清算时却成了夺嫡的首要罪臣之一。反倒是那些与三皇子暗通款曲多年之久的老臣们,至今仍是稳坐高堂。梁邺心中不住冷笑。
那厢善禾望着梁邺的背影,忽而觉得他不是从前那个梁邺了,但也是梁邺,一个完整的、复杂的梁邺。从前她只见过梁邺的温润端方、只见过他的克己复礼,因而一直以为他很好、处处都好:出了事他会主动摆平,犯了错他也不大追究。其实,他只是不在乎那些未曾涉及到自己核心利益的事。他比梁邵入世,也比梁邵更有目的性。她说不出这样是好还是坏,但她相信梁邺会过得比梁邵好,世俗意义上的圆满顺遂。可是,这般工于算计,当真便快活了么?
“多谢大哥,我省得了。”说罢,善禾立即将一颗桂花糖含在口中,迅速饮完醒酒汤。仍旧是苦,几乎要把她眉毛苦掉似的。善禾拿了帕子拭干嘴角,直待那股暖流淌到胃里,蹙紧的眉心这才稍稍放松。
她扬了眸子,却见梁邺已转身望她。清瘦凉薄的下颌,睥睨善禾的眼睫,他长身玉立,月洞窗映着翠竹也成了衬托他的景儿。可善禾心底升腾的并非是惊艳,而是害怕,他披着谪仙人的外衣,看似宽容大度,实则最是那精明之人,洞明世事人性。在他面前,自己仿佛无处遁形。她忽而庆幸两年前自己选的是梁邵。
善禾回到漱玉阁时,梁邵刚醒,正坐在榻边咕噜咕噜喝兰台轩送来的醒酒汤,眉心早皱成一团。他望见善禾走近,把剩下一半的醒酒汤搁下,扬了笑唤她:“善善。”
善禾坐到他身边,抿唇问:“苦吗?”
梁邵点了点头。
善禾莞尔一笑,将手递到梁邵面前,摊开,是一团素帕。
“这是什么?”梁邵问道。
“你打开看看。”
梁邵依言折开帕子,只见一颗晶莹的桂花糖躺在帕子中央,安安静静散出甜香。梁邵立时笑开,眼尾眉梢是说不尽的快活恣意,他忙捏了桂花糖送进口中,朝善禾扬了扬鼻尖,笑道:“要不是这醒酒汤太苦,爷可不愿吃这小儿吃的玩意儿。”
善禾也笑:“看来大哥是把我们俩都当小孩儿看待。”
梁邵将剩下的醒酒汤一饮而尽,苦得他咬牙抿唇,好一会儿才道:“他惯是这老成模样。”把心思藏得很深,只肯露出好的、世人爱看的一面。思及此处,梁邵不由垂了眸。
善禾想起梁邺的话——骗他时也要这般真心恳切。她伸出手,搁在梁邵肩头,望着薄薄亵衣后狰狞的杖痕,轻声开口:“你身上伤怎么样了?刚刚涂药了吗?”
“没。”梁邵道,“才刚漱了口,就要喝这苦汤。”
善禾把手慢慢滑下,停在他腕子处,虚虚握住:“听晴月说,你昨夜熬得晚。不若此刻再睡会儿,趴好,我顺道帮你把药涂了。”
梁邵立时眸光晶亮,直直望进善禾眼底,哑声笑道:“好。”话罢,梁邵规规矩矩趴好,将脸枕在软枕之上。
葱白指尖轻轻从他腰腹处卷起亵衣。梁邵两个腰窝间夹着条浅凹的脊痕,直延伸到后颈下方。善禾指尖便顺着这条凹痕轻轻上移,落在杖痕处,指腹碰了碰已结痂的伤口。
“疼吗?”
梁邵早被后背这阵似有若无的轻触搔得筋骨微颤,不觉自齿关间溢出嘤咛。他回望善禾,撑着脸勾唇笑道:“不疼,痒。”
结痂的痒,还有善禾摸他的痒。
“嗯。”善禾把一旁的药膏取过来,揭开盖子,挖了一小勺在掌心,“结痂呢,自然痒。”
梁邵故意调笑说:“好像不止是结痂的痒。”
善禾拧眉“啊”了一声,关切问:“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是了。”梁邵认真答,“善善你一来,舒服的都不舒服了,不舒服的都舒服了。”
闻言,善禾抿住唇,却不说话,只拿秋波死死咬住他。梁邵被她瞪得一愣,以为自家这话轻薄了善禾,惹她不痛快,忙要道歉。善禾却抢在他先,声音很轻地骂道:“浪.骨头。”
梁邵也不恼,只放声笑开,抬了手想捏捏善禾颊边肉,偏生勾到背上的伤,深吸一口气,嘶着声音又把手放下了。这下轮到善禾笑得眉眼弯弯,她一壁笑,一壁在掌心把药抹匀:“活该。”
梁邵便把头搁在小臂上,看善禾笑。自家唇瓣也不由弯得更深,心软了又软,近乎漫成一汪春水:“善善,你从前总不笑。以后,要常这么笑才好。”他瞥见那日自己打的木桌子正规矩放在角落,朝木桌扬了扬鼻尖:“这两日结痂背上总不舒坦,等再过两日,能轻松活动了,我快快把那只桌子打出来。”
“我倒忘了问你,你要打桌子做什么?”
这话问得梁邵颇为满意。
“给你呀。”梁邵歪头道,“你不是爱画画儿么?你又不肯去书房,这八仙桌是用膳的,你总在那上头画画也不方便。等那只桌子打出来,再教晴月岁茗她们把西厢那间空房收拾出来,再买些画具,给你做画房,搁满你的画,好不好?”
善禾心头一紧,给他抹药的手指僵在半空。
梁邵见善禾不说话,转了头望她,颇有些骄傲地冲善禾飞了飞眉毛:“感动了?可不许感动,打个桌子算什么?爷顺手的事。”
善禾咬住下唇,鼻尖的酸涩才渐渐消散。她把指腹上的药膏重重摁在他伤口处,痛得梁邵嘶声喊疼。善禾得逞笑道:“爷忘了,西厢那间搁了漱玉阁的宝贝,琉璃屏、珐琅钟、白玉尊,还有一只天青的汝窑冰裂纹莲花盏,开片好细密,是爷前年的生辰礼,爷忘了么?西厢再南边的那间才是空房,只放的杂物。”
梁邵果真被噎住,他不务家计,别人家送的礼从来都是善禾登记造册管理起来的,他并不过问。梁邵默了几瞬,忽而垂眼,低低道:“是我忘了,家里的许多事多亏得有你。”
乳白药膏细细抹在伤口处,善禾没有接他这话,反是低头认真替他涂药膏。待涂好,善禾才道:“阿邵,我有事想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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