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越往南,越热,不过和台北全是两样。可老人家比较受不了,都怕热,也因年纪,底子不比从前,一沾暑气就病了。
外公外婆精神虽好,可近两年,身体情况却跟不上。外公偶尔还能出远门,外婆则一点都不行;她时常一个小处不妥,动輒要变大毛病。这次也是。白天说了一句凉,到晚上就高烧不退,送到医院里。
母亲接到通知后,拨电话到父亲公司商量一起回去探望。
两人那一阵子几乎不说话,亦无太多机会,父亲很常不在,回来也都晚了。而母亲,大概是要显示和那人断了的决心,很少出门,也不陪父亲应酬。她和徐姐关係紧密起来。有一次下午,我突然回去,听到她正对徐姐抱怨父亲,以及我;当时我装作没听见。
她来和我说话,有着一种小心翼翼。我感到很厌烦,当下回了两句,转过眼,她便在那兀自地鬱鬱。
总一直这样的情况,我便在想搬出家里。以前不是没有过念头,因各种犹豫,一直也没有积极的去做这件事。
而这时候,高雄那边来通知外婆住院的消息。
父亲在不喜欢回去,这种节骨眼下,他不会要落人口实。他向来在意名声。但和许女士在一起时,就彷彿规矩都可以不算数了。
或者,真是爱的。可我想到赵宽宜的话。许女士倒真的不太在意起来,她从前丢下的事业又重新拾回去,珠宝活动都少不得要邀请她。她可能要忙得没功夫应付父亲了。
父亲也还是去她那里。
我想,在某些方面,我们真是父子。
父母去高雄不到两天,外婆病况就变化了,急转直下,不到一星期就走了。
外公一家在当地有名望,除了亲友,往来结交的不少,丧事当不能草率。父母都留在那里未走,在台北的大阿姨和三阿姨则偕了丈夫赶回去。
几个孙辈都做事了,有的在国外,长辈们衡量后,讲定不必都回去。只除了大舅的儿子,从入殮开始就在场。
我是外孙,很多规矩更免了。到家祭那天白日,我才前往。是驾车,因方便往回,近期要盯一个项目,只能待到隔日清早公祭结束。
灵堂是直接搭在房子外头,那一条路的前后都封住了。我到时,大舅小舅都在。我上过香,和他们问候过就进去。
客厅中好多人,我看到父母亲。并不站在一起的,父亲和两位姨丈在应酬来吊丧的来客,母亲则在另一头和姊妹说话。
母亲看到我,抽身走来。她眼皮有点泡,似乎反覆地哭过,神情极疲惫。我一时讲不出宽慰,也无从有情绪表示;和赵宽宜不同,对外公外婆,我是多敬重少亲近。
母亲敦促我去看外公。
外公在后面的房间休息。门半关着,隐约能听得音乐,我走近后,才发现是开着广播。我望里头一眼,见外公坐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任日光照晒。他掛着老花眼镜,微拱了背,低下头,手里在翻一本相册。
我轻叩门,喊一声。
「外公。」
外公顿一顿,往这边看。我走进去。他已闔上相册。广播开得很响,女声在幽幽地唱,双人相爱要相见,思君在床边。
主持人用闽南话介绍歌曲,是春花望露。
「关掉好了,不听了。」外公开口,一面巍巍地站起来。我忙去扶,让他坐到沙发,才去把广播关了。
外公一面摘下眼镜,一面问:「什么时候到的?」
「在刚才。」
我说,逕自坐到沙发另一端。
外公咳了两声。我便拿茶几上的温水倒了一杯。递给他时,他说:「听你妈在讲,你不要进你爸公司。」
我一怔,随即坦白:「目前是没有打算的。」。
外公点点头,喝一口水就放下,两手交叠到腿上。一隻拇指在他自己手背皮肤摩挲着,他慢慢地说:「你这样要白白便宜了别人。」
我不说话。
外公道:「男人在外头,又有点钱,有几个女人也不意外。你爸就一个纠缠,还算好了,都不看看你那三个舅舅——唉,我也管不了。总之,你自己出去做事,看得一定不会少。有时要劝劝你妈,看开点也好过。」
我无声微笑。
外公静了片刻又说:「你不能太篤定,要多争取,多为你妈想。」
我只有应道:「我会晓得。」
外公頷首,又浅浅地咳起来。我再给他倒水。他接过去喝,说一句:「你年纪都不小了,跟你同年的文伟都结婚快一年,大一岁的家薇也办好喜酒,接下来,可要到你才对。」
我笑一笑,并不往下接,只帮他拿开杯子。
外公大概也很倦了,说着想睡一下。这里面还有一间房,有一张小床,我搀他过去。他走得很不稳。在以往,他步履稳当,更不会要人来搀,总说,还能走时当要珍惜去走。
我帮外公脱下外衣。空调是开着的,他躺下后,我为他盖一件薄被,注意到有阳光照进来,就去拉窗帘。
我拉着,看一眼床的那头。外公陷在床被里,闭着眼,微微地日光映出他满佈皱纹的面庞。并不曾见外公模样这样的显老,可他确实很大年纪的。
再强势的一个人,这样的时候,情绪亦要坍崩离析。
那一整天,母亲在跟着姊妹妯娌忙进忙出,父亲那头情形也不差。除了必要,两人几乎不曾谈话,不过谁都在那操心着事,不具间话心思,倒不太引人奇怪。能得清间的只有年纪小的。我虽不用太做什么,可也算一个人手;出出入入的,时不时搬东西,好容易才间下来。
正值夕阳斜下,屋子里一堆人,我走到屋外透气,和一对表兄妹错身,就搭訕两句话,一面拿出菸来点。父亲从灵堂里走出来,是送着两位亲友,经过时,似一点也未看到我。
可回头时,父亲却在我面前站定了。
我一顿,没有出声,想了想,菸仍然点着在抽。
父亲衣装不若平时,当然穿一身白衣白裤,脸容也并不太悲切,但还一样严肃。大概看我不吭声,兀自吞云吐雾,他皱了一下眉。
不过他是先开了口:「明天公祭完就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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