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的铁门还在摇晃,苏霓望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喉间泛起一丝发烫的酸意。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像被按进水里的人突然触到浮木,指节发白地攥紧,连呼吸都带着破音。
“先起来。”她蹲下身,伸手虚扶男人的胳膊。
对方却像没听见似的,将U盘往她脚边推了推,金属外壳磕在水泥地上发出脆响:“我是纺织厂的老周,我们车间二十三个姐妹,从上个月开始工资少了三百块。找厂长说效益不好,可隔壁机修车间天天发奖金……”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昨夜的泪痕,“我拍了三个月考勤表,可每次去信访办,材料都被退回来,说‘证据不足’。”
赵小芸快步上前,蹲在老周对面,从兜里摸出包纸巾递过去。
她的指甲盖还留着昨夜熬夜做方案时蹭上的红墨水,此刻正轻轻叩了叩老周颤抖的手背:“周师傅,您这U盘里的东西,我们收。但您得先站起来,行吗?”
苏霓看着老周被赵小芸扶到椅子上,目光扫过门口挤成一团的人群。
有拎着菜篮的阿婆攥着皱巴巴的医疗缴费单,有穿工装的年轻人举着手机里的欠薪记录,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抱着个缺了耳朵的布娃娃——那娃娃胸口别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爸爸在工地摔断腿,老板不管”。
“小芸,把会议室的折叠椅全搬过来。”苏霓转身对赵小芸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哑,“再让人去买两箱矿泉水。”她又看向陆承安,后者正站在幕布前,指尖抵着下巴,镜片后的目光像在扫描某种精密仪器。
“承安,”她扬声唤他,“你猜现在有多少人?”
陆承安走过来,顺手替她理了理被门风吹乱的刘海:“刚才数了,门口三十七个,屋里十七个。”他低头看表,“从五点半第一波人来,到现在不过两小时。”
“所以我们的‘蜂巢’得提前筑了。”苏霓摸出兜里的便签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昨夜和赵小芸讨论到凌晨的方案,“不能再集中培训,得让他们自己飞。”
赵小芸抱着一摞椅子回来,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苏姐,你说的五人小组制……万一有人拍到不实信息?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她指尖掐着会议记录的边缘,纸张被掐出一道白印。
苏霓接过她怀里的椅子,轻轻放在老周旁边:“我们要的不是复制我们,是要让每个角落都能自己发声。”她指节敲了敲老周攥着的U盘,“就像周师傅,他自己拍了三个月考勤表,比我们派记者去更有说服力。”
陆承安忽然低笑一声,抽出苏霓手里的便签本。
他的指尖扫过“法律顾问”“技术支援”“播出接口”几个关键词,钢笔尖在“自主决策”下画了道粗线:“我下午就去律所,把经济法团队分一半过来。”他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亮得惊人,“正好,我发现最近送审材料总被‘技术性拖延’——三次无实质意见驳回的,该治治了。”
老周突然站起来,手里的矿泉水瓶捏得变形:“苏主持,我们能现在分组吗?我车间的王姐还在医院躺着,她儿子明天要交学费……”
“现在就分。”苏霓扯过桌上的马克笔,在白板上画了个蜂窝状的图案,“每五个人一组,自己选议题,自己定怎么拍。我们的人会跟着,但只做顾问。”她转身时,马尾辫扫过老周肩头,“周师傅,您算第一组组长怎么样?”
老周的喉结动了动,用力点头时,后颈的皱纹都绷直了:“我……我能行!”
隔壁的“老张教室”突然传来一阵欢呼。
苏霓循声望去,透过玻璃门,看见老张举着台老款诺基亚,正教卖菜的李大姐怎么拍市场管理员收“卫生费”。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戳着手机屏幕:“记住了,第一要拍环境参照物——你看这根电线杆,上面有‘文兴街17号’的牌子;第二要录同期声,管理员说‘不交钱别摆摊’的时候,你手机别关录音;第三宁可晃不要剪,抖得像抽风都行,但别删画面!”
李大姐举着手机比画,镜头晃得老张的脸在屏幕里忽大忽小:“张师傅,我刚才试拍了段,您看看?”她点开视频,画面里市场管理员叉着腰:“王姐,这个月卫生费涨五十,不交就把你秤收走!”同期声清晰得连管理员指甲缝里的泥都能听见。
“好样的!”老张拍了拍李大姐的肩,转头对教室里二十多个学员喊,“看见没?这就是证据!”他话音刚落,教室外的走廊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七八个拎着手机、背着相机的人挤在门口,最前面的阿婆举着个掉漆的老年机:“同志,我想学拍我家楼下的垃圾站,夏天臭得睡不着……”
陆承安的手机在此时震动。
他看了眼屏幕,对苏霓挑眉:“法治办的高主任来电,说我的《行政回应有效性评估标准》草案,他们下午想开个座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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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霓刚要说话,余光瞥见教室后排的许文澜。
这个总穿素色衬衫的姑娘正抱着笔记本,眉头微蹙地记录着什么。
她的笔尖停在“卖菜大姐”“阿婆”“工地工人”几个词上,最后画了个问号——在“留守儿童”和“聋哑摊主”之间。
“小许?”苏霓走过去,许文澜惊了下,赶紧合上笔记本:“苏姐,我……我在记学员背景。”
“记吧。”苏霓扫过她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笑了,“你发现了什么?”
许文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有些学员……比如刚才那个抱布娃娃的小姑娘,她爸爸是聋哑人。我教她怎么拍的时候,她手一直在抖,说‘万一被老板知道,爸爸会被赶走’。”她抬头时,眼睛里像蒙了层雾,“苏姐,有些声音,不是不会发,是不敢发。”
窗外的阳光突然被云遮住,许文澜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苏霓心上。
她望着教室里李大姐举着手机兴奋讲解的背影,又看向门口那个攥着布娃娃的小姑娘——她正缩在墙角,脚尖在地上画着小圈,手机屏幕黑着,始终没打开过摄像头。
“我知道。”苏霓轻声说,伸手替许文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所以我们的‘蜂巢’,得有更软的蜂房。”她转身时,目光扫过整个演播厅——老周正和四个工友凑在白板前画分组图,陆承安对着手机讲法律条款,赵小芸蹲在阿婆身边教她怎么存视频,老张教室外的队伍已经排到了楼梯口。
晨光重新穿透云层,照在苏霓发梢。
她忽然想起昨夜陆承安说的话:“真正的改变,不是我们替他们说话,是他们自己学会开口。”而现在,这些人正攥着手机、U盘、笔记本,像攥着最锋利的武器——不是用来攻击谁,是用来在沉默的墙上,凿出一个个能透出光的洞。
那个抱布娃娃的小姑娘突然抬起头。
她看见苏霓在看她,手指微微动了动,慢慢从兜里摸出手机。
屏幕亮起的瞬间,苏霓清楚地看见,小姑娘的拇指指腹上,有一道新鲜的咬痕。
许文澜的笔记本在深夜台灯下泛着暖黄的光,她盯着“聋哑摊主”那行字,笔尖突然戳破了纸页。
三天前那个抱布娃娃的小姑娘走后,她蹲在墙角捡回对方遗落的手机——相册里存着二十七条未发送的视频,每条都是爸爸在工地打手势比划“疼”,最后一条拍在暴雨夜,镜头里的男人蜷在工棚角落,雨水顺着油毡布滴在他打着石膏的腿上。
“苏姐,我想做个‘代际传声筒’。”许文澜攥着笔记本冲进苏霓办公室时,晨雾还未散。
她的白衬衫下摆被风吹得翘起,发梢沾着水珠,“让孩子帮长辈录故事,他们不敢说的,由最亲的人说出来。”
苏霓正翻着“蜂巢”小组的日报,闻言抬头时,钢笔尖在“留守儿童”那栏点出个墨点。
她望着许文澜泛红的眼尾——这是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的痕迹,忽然想起自己刚进电视台时,也是这样攥着策划案,指甲掐进掌心才能压下颤抖。
“为什么是孩子?”她问,指尖敲了敲桌上的保温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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