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二人一同陷入了沉默,似乎都被对方恶心得不轻。
再看黄金台下,众人为谢玄览腾挪的场地越来越开阔。《踏燕曲》演奏到最后,鼓点急骤如雨,旗帜随谢玄览凌空飞旋,猎猎破风声竟然隐有压过鼓声的气势。
六个西鞑使节都躲得没了影儿,场上只剩一个西鞑勇士,挨了谢玄览两击后,亦是颤颤巍巍,几乎站立不稳。
眼见着那旗杆就要当头劈下,勇士终于认输,用大周话高喊了一声“爷饶命”,屈膝往下跪。
比他下跪更快的是谢玄览挥旗的度,勇士的膝盖正跪在他们尊贵的王旗上,将王旗一同跪进了泥土里。
曲罢鼓声止,四下爆出一阵喝彩声。
从萤见谢玄览朝她望来,二人对视了一眼,从萤含蓄一笑,落下了幂篱。
谢夫人望见这一幕,低声对从萤说道:“三郎的本事不止是马球蹴鞠,倘若你不在这儿,他断没有这么多的精神。”
……
直到傍晚仪典结束,夜里回到营帐,大家还在热切地讨论这件事。
“谢三公子的体型只有那西鞑人一半宽窄,膂力却如此了得,起码有二百斤!”
“三个健儿才能拉开的神臂弓,谢三公子倒十分寻常!”
“没想到三公子瞧着像个小白脸,竟不是绣花枕头啊……”
因都是各世家年纪相仿的女眷,在这样的场合和氛围里,说话比平常无拘一些。
有位文秀纤纤的年轻夫人,看样子刚成婚不久,突然说了一句:“谢三公子这样大的力气,将来他娘子怎么受得住啊。”
众人默了一瞬,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坐在边角的从萤。
从萤猝不及防,一口茶噎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在诸位女郎或戏谑或好奇的打量中,她慢慢站起身,沿着帐边往外挪:“诸位慢聊,我先回去睡了。”
她逃也似的离了年轻女郎们的营帐。
只是她随谢夫人起居,此刻谢夫人的营帐内也不消停,从萤无处可去,沿着营帐慢慢散步,脑海中不由得浮现白日里谢玄览旗舞时的场景。
凌空翠纛舞,照影寒芒铦。
意气风,有劈天盖海之势,这样的谢玄览,自当惹人注目,得人景慕。
然而这样的本事,若只在马球场或旗舞时昙花一现,未免有些浪费……一时间,从萤竟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感。
忽然,眼前飘过两三颗萤火,吸引了她的注意。
从萤抬眼望去,见丛居营帐背后的草地上,飘浮起许多萤火虫,柔光点点,照出一条蜿蜒石子路。因整座浔陵山都有军卫巡逻,所以她心中喜欢,就放心大胆地沿着萤火往前走。
沿小路行数十步,尽头是一座小木亭。
木亭里燃着一线幽香,这幽香吸引了许多萤火虫从草丛中飞起,绕亭翩翩飞舞,将这一方木亭照彻如明月中。
然而比这朦朦萤火更令她惊异的是木亭中的人——
轻衣缓带,宽袍广袖,沾湿草木清露,愈显得伶仃寂寥,依稀是无尘清夜、如银月色里的石火梦身。
他阖着眼睛,手里慢慢转一柄折扇,扇柄绕过他细长的手指、瘦削的手腕,缓缓展开后遮面而过,又从后背转到腰侧,绕着腰间玉带干净利落地旋开,扇面上洒金颤颤,可与萤光争辉。
他腿脚不利落,所以动作幅度很小,显得慵懒散漫。
从萤虽不懂武式,但也看得明白,这与谢玄览白日旗舞的招式相同。
只是前者有卷焰惊涛的膂力,大开大合能逼壮士折膝,而眼前这位却像是画里的逸出的水墨、薄霜白露凝成的精怪,虽意态翩翩,然病弱无力,似乎一口气就能惊散。
从萤默默望着他。
她当然知道百十斤重的王旗与数寸长的折扇不同、当然知道烈烈天火与月下寒霜不同。
可她总是下意识地、难以克制地将两人联想到一处,如今见到晋王重复白日里三郎旗舞的招式,更是将这两人的身影合为一辙,心中无由地痛彻。
就好像,白日里那个意气风的谢玄览,经历了某种难以想象的摧折后,变为眼前这人的模样。
“你哭什么?”
晋王收了折扇,语调极轻地叹息道。
从萤蓦然回神,抬手一抹,果然在眼下摸到了一片泪痕。她望着湿漉漉的手指,心里白茫茫、空落落的,一时竟找不出一个缘由。
“我瞧你白日里倒是很开心,”晋王的声音温柔沉静,含着几不可察的寂寥,“你如今落的泪,究竟是可怜他,还是可怜我?”
第77章阴谋
一只萤火虫落在掌中,晋王合指拢住,送到从萤面前,从萤却将它放走了。
晋王笑了:“明明喜欢,却偏偏不要。”
从萤说:“我喜欢的并非它在我掌间的样子。”
“倘若这只萤虫因为喜欢你,不顾朝生暮死之苦,甘愿囚于你掌心中,阿萤,这样的情意,你并不愿接受,是不是?”
从萤知道他想类比什么,故缄默不言。
晋王却又抓住了一只萤虫,虚拢着送到她面前,指缝里透出绿玉色的浅光。在她的沉默里,他慢慢将手指收紧,荧光渐不可见,很快就要被他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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