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驹看着天:&ldo;谢天谢地,谢天谢地。&rdo;
寿亭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拉过家驹来说:&ldo;下午你和老吴去滕井那里签协议。拿了钱,你一定坚持要银行本票。今天坐火车是来不及了,先让小丁送你到蓝村车站,先出去一百里地再说。赶明天早上,火车到了蓝村,你就上车去济南。现在滕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怕他截了咱的钱。我觉得他不会这样干,但咱不能不防。你前脚走,我随后就给东初打电报,让他到车站去接你。你到新厂等我。咱账上的钱我早让老吴转到济南了。我应付完这边的事,立刻去济南找你们。你愿意干,咱俩接着干;你愿意去干买办,咱们就分钱。反正都在济南,还能常见面。&rdo;
家驹的泪流出来,把头低下了:&ldo;六哥,我舍不下你,可我,说什么也不干了。&rdo;
寿亭安慰他:&ldo;好了,兄弟,快去办吧。贴个告示,让工人们知道。你下去的时候把白金彪给我叫来。你也给工人们讲两句,代表我,谢谢大伙。&rdo;
家驹答应着去了,边走边擦泪。
屋里剩下了寿亭自己,他不住地冷笑:&ldo;哼,哼,小日本,我日你祖宗!&rdo;
工人们在告示前乱了,都嚷着要跟陈掌柜的走。那些东北来的女人也抱着孩子来了,有的哭起来,拉着吴先生问究竟。
家驹站到椅子上,大声喊:&ldo;关上大门!&rdo;
两个残废把大门关上,然后两人双双哭了。没了左手的说:&ldo;杜二哥,咱俩可怎么办呀!日本人肯定不能用咱这残废呀!&rdo;
&ldo;是呀!咱得去找找陈掌柜的,不能这样扔下咱呀!&rdo;
&ldo;你过去给东家扶着椅子。天呀,这可塌了天了!&rdo;
没了右手的那一位哭着过来扶住了家驹的椅子。
家驹开始发言:&ldo;工友们,听我说,安静点儿,听我说!&rdo;
那个号称七号槽主的敦实小伙子哭着问:&ldo;东家,这是为什么呀!&rdo;
家驹站在椅子上也掉了泪:&ldo;工友们,弟兄们,大华染厂在青岛的营业结束了。这些年来,有赖于各位工友的努力奋斗,大华染厂才得以蒸蒸日上。我代表我本人及陈寿亭先生,谢谢大家。我给大家鞠躬了!&rdo;家驹站在椅子上三鞠躬,下面哭喊声乱成一片。
&ldo;工厂卖了,我们上哪里吃饭去?&rdo;
&ldo;死也不给日本人干!&rdo;
&ldo;东家,我从张店跟着你来青岛,十几年了,不能就这样走呀!&rdo;
家驹站在上面,哭着说:&ldo;弟兄们,我、我、我对不住大家。日本人到我家里放枪,要杀了我,我卖大华是没有办法。弟兄们,我给你们鞠躬了,谢罪了!&rdo;
下面一片混乱。
【5】
寿亭抱着肩膀站在屋中央,白金彪进来了。他一进门还没等寿亭说话,就大声嚷:&ldo;陈掌柜的,我们是为了躲日本鬼子才来了青岛,你怎么又把我们交给日本人呢?&rdo;说着哭起来。
寿亭拉他坐下:&ldo;金彪,别哭!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没弄懂四五六就咧着嘴哭呢!你也不想想,我怎么能舍下弟兄们,自己走了呢?你看着我办那些狗日的。&rdo;
金彪擦去眼泪,纳闷地看着寿亭。寿亭拉着他的手:&ldo;金彪,弟兄们愿意跟我走?&rdo;
&ldo;愿意!掌柜的,你走到天边我们都跟着。&rdo;
&ldo;好!你听着,你这就下去偷偷告诉弟兄们,让老婆孩子三天之后先去济南,路费盘缠都算柜上的。我会留下账房的人帮着办。你们在这里给他对付一个月,打也好,骂也好,就是一个月。今天是三月初八,到了下月初八晚上,老吴会买好车票在火车站等着你们。我走的时候你们千万别哭。我就带上那俩残废,日本人不要残废,他们不注意。我要留给滕井一座空厂!让这些王八蛋干去吧!我坑不死这些舅子,就不姓陈!&rdo;寿亭咬牙切齿。
金彪说:&ldo;对,我临走的时候,把机器都给他弄坏!&rdo;
寿亭忙摆手:&ldo;别,别,咱不惹那麻烦。只要你们带着伙计们顺利地出了青岛,就是头功一件。我在济南摆下大席等着你们。&rdo;
金彪说:&ldo;现在下面乱成了一片,伙计们都急了。我这就下去说吧?&rdo;
寿亭拉着金彪的手:&ldo;你叫上王长更、王世栋等等几个在工人中有威信的人,先劝着工人们散了,然后就说陈掌柜的另有安排。千万别把下月初八走人的事说出来!记着了?咱厂里一共有五个青岛的当地人,那个姓施的电工已经让我辞了,现在还有四个。这四个人家在青岛,兴许不能跟咱去济南。一会儿你下去把这四个人给我叫上来,每人给点钱,先让他们回家听信儿。等咱在济南安顿好了,咱再来信问他,愿意跟着咱去,咱高接远迎,不愿意跟咱去,咱也给了钱。省得他们回家乱说,坏了咱的事。门口那俩残废也给我叫上来,这两个人都很老实,别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rdo;
金彪答应着就要走,寿亭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ldo;兄弟,你漂洋过海地来到青岛,咱弟兄们才算遇上,这是前世的缘分。咱在济南的工厂能不能开起来,咱能不能给日本人留下个空厂,就全靠老弟了。&rdo;
金彪二目圆睁:&ldo;掌柜的,你放心,我要办不好,就一头撞死!&rdo;说罢转身而去。
这时,司机小丁进来了,哭着说:&ldo;掌柜的,你把汽车也卖给日本人了?&rdo;
寿亭笑笑:&ldo;这汽车是我自己出钱买的,和大华没有关系。你放心,下去吧。&rdo;
小丁半信半疑地边走边回头。
【6】
早上,下着蒙蒙细雨。
明祖住的是一个公馆,院子很深,花铁艺西式栅栏门,一条甬路通向里面。他的楼房是白色的,十分气派。明祖站在楼前走廊上,和太太告别。
洋车夫把雨帘撩起来,等着明祖上车。车夫身上披着黄油布,裤腿挽得很高。
太太不放心地说:&ldo;现在这么乱,滕井又整天盯着你,下了工就回家。你不回来,我的心也就悬着。&rdo;
明祖说:&ldo;没事,他不能把我怎么样。&rdo;
正在这时,大门开了,寿亭的汽车开进院来。
明祖惊异:&ldo;寿亭的汽车。他不是今天走吗?&rdo;说着让洋车夫让开地方,回身对太太说:&ldo;柏芝,见了寿亭叫六弟,人家这是来和咱告别。你总说见见这个人,一直就没这个空儿。这人挺义气,临走了还想着来一趟。&rdo;
太太答应着。
汽车开上了门廊,小丁下来了:&ldo;董事长。&rdo;
明祖往车里看:&ldo;寿亭呢?&rdo;
小丁递过一封信:&ldo;陈掌柜的给你一封信。&rdo;
明祖赶忙接过来拆开,回身就往屋里走。他急着看,太太扶着他坐下。明祖轻轻念道:&ldo;明祖我兄珍重:寿亭来青岛这些年,与老兄不断争斗,给你添了不少乱,也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当初年轻,很不懂事,请老兄原谅我。日本人逼着我把大华卖给他们,实在也是无奈。今后青岛只剩老兄支撑民族染织业的局面,想来也是难过。如果在青岛能干下去,就干;干不下去,就去济南找我,咱们一样可以合起伙来干买卖。车上有一套布样和我染布用的方子,是前几天我让家驹写下来的,十分详细,留给老兄,照此操作,万无一失。前年我想买辆汽车撑撑工厂的门面,家驹他爹不大高兴。我不便让他老人家为难,就自己出钱买下来。你也喜欢这汽车,常来借去拉客商。我去了济南,济南那地方比较土,我也用不着汽车,把它送给老兄,做个念想。小丁人很老实,就让他给你开车吧。我坐今天早晨的火车去济南了,代我问嫂子好。总说去见见嫂子,也没见成。咱都太忙,没有这个空。我也不会写字,头上一句,腚上一句的,我说着老吴写。就写到这里吧。咱们还有见面的日子。务必珍重。弟陈寿亭泣拜。&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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