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舜接着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带你离开,你只能继续暂时在这儿忍一忍。”
“那还上什么药?”凌岁寒断然拒绝,“你的伤药我之前就用过,确实与众不同,是你自己配制的吧?大概别的大夫那里没有,如果让尚知仁请来的医工发现,恐怕尚知仁会猜到是你来了。”
谢缘觉闻言只犹豫了一瞬,随即收回药膏,却又忽然愣住——凌岁寒此言让她不由回忆起她上一次给她给对方治伤上药的情景,当时她们刚刚从铁鹰卫大牢里闯了出来,趁着夜色悄悄潜进善照寺的客房,凌岁寒伤在背脊,是以脱了外袍,上身只着了一件亵衣,才方便敷药,也让谢缘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瞧见了凌岁寒的脖颈上并未佩戴任何项圈或吊坠之物。
这本来没什么奇怪。
凌岁寒显然不是喜爱佩戴首饰的人,她浑身上下,除了惯用一根木簪绾头发,再无别的饰物。
而那时谢缘觉尚未怀疑她的身份,自然不会在意此事,偏偏现如今谢缘觉已开始猜测她的来历,再回忆起当时情景,一个念头骤然于脑海中生起:如果是符离……应该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枚玉坠呢?她不要那枚玉兔吊坠了吗?谢缘觉的心沉下去,又忍不住想:那凌知白呢?那枚玉坠会在凌知白的身上吗?
想着此事,谢缘觉整个人心不在焉,神魂似出了窍,与此同时凌岁寒紧接着问道:“既然在空旷开阔之地没什么用处,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门口守着的人也不少。”不待对方回答,她又恍然大悟:“你们是易容进来的?”
她们三人穿的都是官兵服饰。
尹若游颔首道:“看守此牢的大都是左右经卫的官兵,从前亦有几个左右经卫的官员到醉花楼吃过酒,我还记得他们的相貌。”
而进了大牢,铁门一关,颜如舜藏在袖中的手立刻点燃谢缘觉提前给她的迷香,她变戏法的手灵活至极,谁也瞧不见她的动作,不过须臾,众多官兵囚犯一一在封闭的铁牢里昏过去。她们自然早已服过解药,见众人倒下,又即刻撕下易容,免得凌岁寒醒来之后,误以为她们是敌人,便要立刻对她们动手——哪能想到,此时此刻的凌岁寒似乎已经没了动手的能力。
凌岁寒还有最后一个疑问:“那钥匙呢?我之前听他们谈话,镣铐的钥匙好像都在尚知仁的手里,他没有交给其他官兵。”
“不需要钥匙。”颜如舜手掌一摊,掌心里出现一支细长尖锐的银簪,“无论什么锁,我有它,已经足够。”
凌岁寒听罢怔了一小会儿,随即真真切切地笑起来,尽管体内的伤痛让她不能开怀大笑,唇角仅有一点微微的弧度,她眼中的光却亮若星辰:“照这么说,你们能如此顺利地进到这儿来,少了你们哪一个都不行。”
颜如舜笑道:“少了你也不行。我们有个主意,或许能对付尚知仁,第一步还得靠你。”
凌岁寒道:“什么主意?”
尹若游道:“尚知仁一定已经问过你秘册之事,你是如何回答的?”
凌岁寒道:“我将它藏在一个除了以外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尹若游道:“如此甚好。”
凌岁寒道:“甚好?”
尹若游道:“你有没有想过,秘册的存在是十分机密之事,他必定不会愿意让任何外人知晓,为何还要将你关在大牢里审问?”
凌岁寒歪了歪头思索少顷,发现自己想不明白,索性不浪费时间,坦然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的武功太强,仅凭他的手下,拿不住你,因此他只有借助江湖人士的力量。然而大多数江湖豪客虽鲁莽却桀骜,他们被铁鹰卫和尚知仁利用,不代表他们会心甘情愿听铁鹰卫和尚知仁的命令。”颜如舜解释道,“那么即使他们抓到了你,又怎么可能把你交到尚知仁手中?除非你犯下刺杀郡主这样的大罪,朝廷要抓你砍头,他们没有理由阻拦。可如此一来,他也不得不冒一个极大的风险。”
凌岁寒逐渐了然:“将我关进牢里的风险?”
“谢丽徽是圣人亲自册封的郡主,挟持她可不是小罪,此案必定惊动朝堂,甚至上达天听。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想必也不止一个尚知仁。”尹若游接着这番话道,“只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绝对不是那日潜入王府的蒙面刀客,你自然就能被无罪释放,润王谢惟也阻止不了。”
凌岁寒挑眉道:“润王谢惟?那尚知仁呢?”
尹若游冷笑道:“那时,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无关紧要。”
凌岁寒“啊”了一声,显然这句话让她的神色有些呆滞,望了望颜如舜,又望了望谢缘觉。
谢缘觉已在适才回过神来,见她将目光投向自己,再次开口,声音淡得若月光落湖,不起涟漪:“我已说过,我不会杀人,但我不会再阻止你们杀恶人。尚知仁不死,纵然你被无罪释放,这之后他必还会想出更多的恶毒法子对付你们,你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而大崇律法……目前无法制裁他……”
“我才不是奇怪你们怎么要杀他。”凌岁寒又笑起来,“即使你们不杀,只要我能拿起刀,我也定会杀他。我只是奇怪,你们准备怎么杀他?”
“简单。”尹若游道,“他并不会武功,若是为了秘册的下落离开长安城,只带了几名亲信护卫,到了城郊的僻静之处,我和重明杀他不难。”
凌岁寒领悟她的意思:“让我告诉他秘册藏匿的地方,而你们会提前埋伏在那里?”
尹若游点了点头。
凌岁寒道:“好,我明白该怎么说,那你们早些走,免得待会儿有人进来发生意外。”
颜如舜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如果尚知仁死了,我们能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绝对不是那日的蒙面刀客?”
凌岁寒笑道:“这计划应该很复杂,解释起来很费时间吧?你们还是早些离开这儿比较好。反正我知道你们准备怎么杀他已经够了,别的事我相信你们。”
颜如舜与尹若游不由对视一眼。
要说这计划多么复杂倒也算不上,只是需要定山弟子的帮助,如果将这一点详细告诉给凌岁寒,只怕以她刚烈的性子,宁死也不肯接受定山派的帮助,因此颜如舜犹豫须臾,笑道:“你说得不错,等你出狱以后,我们再和你细谈吧。只要你记得,你将地点告诉给尚知仁便好,你千万不能出狱,也不能让他带你出狱。”
随后,她们商讨了具体的时间与地点,颜如舜将镣铐锁链再次给凌岁寒戴上,尹若游则重新给自己和颜如舜、谢缘觉易了容,正准备离开,凌岁寒侧首扫了一眼一旁瘫倒在地的官兵们,忽问道:
“他们醒过来之后怎么办?”
“他们很快便会醒过来,但不必担忧。”尹若游微微笑道,“犯人还好端端地关在牢里,牢中一切如常,他们绝不会把自己昏迷的事说出去,给自己惹上杀身之祸。”
待离开逼仄的铁牢,融融阳光落下,一望无际的长空吹来舒爽的春风,登时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谢缘觉走了一段路,眉头却越皱越紧,待彻底远离白虎大牢,步入人潮之中,她才突然停下来,脚步一个踉跄,单薄的身体如一片羽毛似的摇摇欲坠,颜如舜与尹若游正巧在她身旁两侧,见状连忙同时扶住她:
“你怎么了?”
“无事。”谢缘觉勉强扯出一个笑,缓缓从衣囊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服下,“老毛病,一会儿就好。”
的确是老毛病,只要一难过便会心痛的老毛病。
而从亲眼看到凌岁寒满身伤痕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只不过当时在大牢之内,先谈正事要紧,她一直咬牙坚持着,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异常。直到出了大牢,闻到风中传来的清新气息,她反而坚持不住,才几乎就要晕倒。
谢缘觉自幼心善,哪怕见到受伤的鸟兽奄奄一息挣扎着求生,她心中也会不由自主泛起悲伤情绪,何况是见到自己的朋友如此严重的伤势?
其实当初做下走出长生谷、投身红尘人世的决定,谢缘觉已告诫过自己,对于红尘中的种种悲欢离合,自己只能旁观,不能参与,当然更不能结交新的朋友——不然一方面影响自己的寿数,另一方面平白无故地惹更多人伤心。殊不知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比喜怒哀乐等等情绪更难以控制。
服完药,谢缘觉右手无意识地伸向胸前,隔着衣料摩挲了片刻,旋即摸到贴身挂在自己心口的一枚狼牙吊坠,又隔着衣料将它紧紧攥在手中。无论凌岁寒是不是符离,现如今她都已将她当成了朋友——她终于长大成人以后的新朋友。
她必须要救她,必须让她们都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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