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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第1页）

倘我们重读《月牙儿》，定会从&ldo;我&rdo;身上看出些与今天卖淫女们的相同。

&ldo;我&rdo;自幼丧父，于是家庭赖以维持起码生活的&ldo;经济基础&rdo;彻底坍塌。先是母亲靠替别人家浆浆洗洗挣点儿小钱勉强度日。后来母亲改嫁，再后来继父&ldo;失踪&rdo;。母亲不得不将她们的家变成了&ldo;暗门子&rdo;，以向粗俗陌生的男人们零售自己肉体的方式供女儿上学。

也许，母亲希望女儿知识化了以后能嫁给个体面的、依赖得住的男人，从而改变命运，自己的晚年也能跟着享几天福吧。

但是，上了学的女儿不久便从女同学那儿明白‐‐&ldo;我小学毕业后又有什么用呢？我和同学们打听过了，有的告诉我，去年毕业的有好几个做姨太太的。有的告诉我，谁当了&lso;暗门子&rso;。&rdo;

于是&ldo;我更疑心妈妈了，是不是等我毕业好去做……这么一想，有时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见妈妈&rdo;。

而&ldo;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她不再躲避着我。他们的眼像狗似的看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我在他们眼中是更解馋的，我看得出来。在很短的期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rdo;。

不久，她做了女招待。她想卖笑不卖身。但是老板雇她，当然主要是促她早点儿开始卖身的。只要肯卖身，笑不笑倒还在其次。不肯卖身，那么就滚。这前提是绝无可商量的余地的。

没第二种选择，她终于顺其自然地成为娼妓。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卖淫女们，其中一部分，或许都如《月牙儿》中的&ldo;我&rdo;，一步步面临过类似的无奈。

以上是家庭生活状况的相同。

而心理嬗变轨迹的相同如下：

&ldo;我在自己手中拿着，像捧着一朵娇嫩的花。我只能顾目前，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rdo;

《月牙儿》中的&ldo;我&rdo;是这样；今天的她们也是这样。

&ldo;我越往大了长，我越觉得自己好看，这是一点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份。&rdo;

&ldo;我和一排年轻的姑娘们在小饭馆受选阅。我们这群都不难看，都是高小毕业的小女子们，等皇赏似的，等着一个破塔似的老板挑选。他选中了我。我不感谢他，可是当时确有点儿痛快。那群女孩子们似乎很羡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泪走去，有的骂声&lso;妈的！&rso;……&rdo;

&ldo;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一个早出道的妓）还开通，才能挣上饭吃。&rdo;

&ldo;我遇见几个同学，有的升入了中学，有的在家里做姑娘。我不愿理她们。可一说起话来，我觉得我比她们精明。原先，在学校时，我比她们傻；现在，她们显得呆傻了。&rdo;

&ldo;男女彼此结成了网，互相捕捉。有钱的，网大一些，捉住几个，然后从容的选择一个。我没有钱，我连个结网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的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们明白一些，实际一些。&rdo;

&ldo;我想我要玩玩，浪漫。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至多只赔上一两个吻……啊，我错了。要卖，得痛痛快快的，拿钱来，我陪你睡，我明白了这个。&rdo;

&ldo;及至做过了几天，我也就不怕了，身体上哪部分多运动都可以发达的……他们满意，还替我作义务的宣传……&rdo;

&ldo;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rdo;

&ldo;这些经验叫我认识了&lso;钱&rso;与&lso;人&rso;。钱比人更厉害些……&rdo;

我真是由衷地钦佩老舍先生，实不愧是文学的大师。笔触漫不经心似的，笔调娓娓地淡淡地，就将一个少女变成娼妓的心路过程抽丝剥茧、观察入微地剖析给我们看了。我觉得，《月牙儿》是老舍先生最凄楚哀婉的一篇小说。

&ldo;我&rdo;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卖淫女的不同又是哪些方面呢？

首先，她们其实不仅仅为了&ldo;挣上饭吃&rdo;，更是为了吃得比大多数小女子更好，穿得比大多数小女子更好，钱包比大多数小女子更鼓。

时代不同了，所以卖淫的目标定得更高了。

其次，她们心理的嬗变过程极短，观念的&ldo;开通&rdo;也极快，往往并不需要过程，直接地就扑奔那更高的目标而去。因而，她们往往真的觉得，做娼妓最是一种等于整天玩儿似的&ldo;职业&rdo;，真的觉得是浪漫的活法儿。甚至，很可能的，在她们&ldo;开通&rdo;的观念中，是仅次于明星的&ldo;职业&rdo;。

&ldo;我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rdo;

她们不愿深想。偶尔想想，再计算一下自己的积攒，非但并不觉得将来可怕，倒似乎更看到了将来的无忧无虑、将来的富裕、将来的美好。而事实上，一个女人只要有一大笔钱，即使是靠卖淫所获，也还是女人最大的幸事。时代对于&ldo;人&rdo;和&ldo;钱&rdo;的关系已似乎是这样的了‐‐要么都不干净，要么都是干净的。

&ldo;我&rdo;感到自己&ldo;拿十年当一年活着&rdo;。

她们恰恰相反，企图拿每一天都当十年那么宝贵地活着。故每一天都及时行乐，及时挣钱。

&ldo;我&rdo;很快地憔悴了。

她们恰恰相反，因为有了钱，可以经常洗桑拿，可以经常做美容，可以去按摩，可以割双眼皮儿，可以垫鼻，可以隆胸，可以用系列的高级的护发、护肤品，可以通过营养丰富的饮食和滋补药物调整内分泌系统‐‐而且，这些花销，往往由男人们&ldo;义务&rdo;了。所以，养颜有术的她们，似乎有充分的自信对&ldo;憔悴&rdo;说&ldo;不&rdo;！

&ldo;我&rdo;瞧不起自己‐‐&ldo;我爱活着，但不应该这样活着。&rdo;

她们由于以上诸方面与&ldo;我&rdo;所处时代的不同，其实并不鄙视自己。她们当然也爱活着。并且，比来比去，还很爱像她们那样活着。起码，她们认为，自己的活法，是女性&ldo;第二幸福&rdo;的活法。与第一幸福的活法无缘，退而求其次不是也很好么？于是，她们反而会看着与&ldo;第二幸福&rdo;的活法也沾不上边儿的女性们着实地可怜。倘强迫她们每天按时上下班，劳劳碌碌，却每月只开极少的工资，她们反而会觉得等于是一种&ldo;迫害&rdo;。

因而，某些文学作品中的她们，不再是《月牙儿》里那个自哀自怜、自惭形秽的&ldo;我&rdo;了，而是些鲜活快乐、&ldo;青春无悔&rdo;的小女子了。

老舍先生若仍在世，若再对她们有所观察，若再写出一篇半个多世纪后的《月牙儿》续篇，其笔触其风格，据我想来，恐怕会一反前《月牙儿》的凄楚哀婉，不由己地变得后现代主义起来吧。

老舍先生当年深怀同情地以&ldo;月牙儿&rdo;喻那些旧中国由少女而无奈沦为娼妓的小女子。

昔也&ldo;月牙儿&rdo;，今也&ldo;月牙儿&rdo;。

&ldo;月亮还是那个月亮&rdo;，依然的&ldo;千里共婵娟&rdo;。

&ldo;月牙儿&rdo;却似乎不再有伤感的意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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