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榻上的空间太过狭窄,导致两个人的姿势有些别扭,沈淙摸了摸她的额头,说:“困了吗?”
谢定夷说:“有点。”
沈淙理所当然地说:“那睡吧,我陪你一起。”
她是真的累了,刚被塞进被子里就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在半梦半醒间沉浮,新换的内衫很快就透出了湿意,冷冷地贴在背上,让她忍不住向热源靠去。
沈淙说要陪她,但也不敢就这么睡,只敞了衣襟让她贴靠在自己胸前,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她的冰凉的指尖,另一只手则从她的后颈探进去,贴着湿冷的脊骨将她搂住。
他不知道她是冷还是热,贴在自己锁骨上的额头烫的惊人,但怀中的躯体却冷得像块未融的雪,低头看去,嘴唇也毫无血色。
……定然是严重了。
他在心里暗恼,垂下眼眸,把人抱得更紧了些,掌心贴在她后背一下一下抚着,哄孩子似地低声唤她的名字:“平乐……”
这般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又突然滚烫起来,整个人如同被烧穿了一层皮肤,连带着他也仿佛被热浪从里往外蒸着,听到她迷迷糊糊地喊热,他也只能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掀开一点,拿过一旁的冷帕替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让你逞强,”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像是斥责,但眼里却透着明显的心疼,抬手替她理好额,又把自己的额头抵上去。
……
这次病来如山倒,严重的连谢定夷自己也没料到,到了晚上她还没从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里缓过来,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似地蜷在榻上,呼吸不稳,神志不清。
医官已经来了好几拨,沈淙没露面,只让方青崖给他们看了李冲霄开的药方,都说没问题,算着时辰喝便是,又说谢定夷劳累过度,心中有郁,这才趁着此次风寒一同作了起来。
等医官退出内殿后,沈淙又回到床边,拿了碗温水替她润了润干涩的嘴唇——她这副样子实在少见,平日里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人,如今这般脆弱地躺在这里,微蹙的眉眼间带着一丝病中的茫然和不安,看着她苍白的病容,他的心也像是被细刀慢慢割开,又是疼又是怨。
又抱着她躺了一会儿,她靠在他怀中的脸突然动了动,嘴唇微张,又轻又缓地唤了几个字,沈淙听不清她说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在床上,跪在床头俯身去听。
谢定夷的声音嘶哑的像是火里烫出来的一截草灰,沈淙凝神认真听了好几息才勉强辨认出一个字,似乎是一句“静”。
静什么?静川,还是静徽,他心跳如鼓,死死地盯着她的嘴唇,努力想辨认出第二个字是什么,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退开了一点,不知是想听清还是不想听清。
可已然昏沉的谢定夷注定无法感同身受他的期待
与恐惧,搭在他掌心的指尖抬了抬,还是唤了声“静徽”。
这一声名字仿佛钝刀划过布帛,拖得长,破得慢,软绵绵地将他割了个肝肠寸断。
短短一瞬间所产生的痛苦和不甘几乎难以言述,沈淙愣了一会儿,没动也没开口,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原地,烛火轻轻跳动着,把他脸上那点细微的震动一寸寸地照了出来,鼻尖酸,眼眶涩,连呼吸都慢了半息。
他想说话,说不出来,只能抬起指尖替她拢了拢被角,指尖的颤抖从小臂一路蔓延到肩膀,咬牙握紧了拳头,心里那点期待一点点、缓慢又无声地塌了下去。
透顶的失望和果然如此的怆然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眨了眨眼直起身子,一滴泪却猝不及防地砸到了谢定夷的脸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哭了,一股难堪从心底涌上来,让他恨不得回到几个时辰前杀掉那个说要跟谢定夷回宫的自己。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恨,恨她,恨命,恨虞静徽,恨自己,但又因为这些恨都无处着力,所以到最后只能恨自己的心。
“殿下,陛下已经睡下了,您不可硬闯——”
殿外隐隐传来方青崖的声音,似乎在阻止什么人入内,沈淙深深吐出一口气,勉强压住自己的情绪,迅抬手拭了拭眼角。
殿外的人是武凤弦。
医官署今日上值的医官全都被宣来了近章宫,他掌管后宫诸事,能这么快得知消息也不奇怪,但此刻沈淙正在殿内,方青崖自然不可能让他进去,只得牢牢立在内殿门口,拱手道:“殿下三思。”
武凤弦一心只想看看谢定夷如何了,现下就隔着一道门却被人阻拦,眼神瞬间阴郁了下来,看着方青崖沉声道:“让开。”
方青崖岿然不动,道:“陛下已经睡下了,先前吩咐过臣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便是殿下也不例外。”
武凤弦和她也曾是同袍,早知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努力缓和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声道:“蕴玉,我并非要强闯入宫,只是看看陛下如何了,在外我为臣子,需得侍奉君上,在内我为夫君,更有侍疾之责,你难道忍心看着我就这样干着急么?”
方青崖沉默了半息,道:“医官已经看过了,会尽心照顾的。”
若在武凤弦和沈淙中间选,她自然是偏袒武凤弦的,毕竟她和武凤弦并肩作战过,有着生死相交的袍泽之情,但和沈淙不过是萍水相逢,因着谢定夷才有了三两交集,可如今沈淙的身份毕竟不足为外人道,如非必要,她定然要守住此事,未免谢定夷声誉有损。
“是不是有人在里面?”
武凤弦看出了她一反常态的强硬,推着四轮车靠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问:“是沈氏那个,是不是?”
方青崖心中一惊,瞳孔微震,道:“你……”
“我早就知晓此事了,”武凤弦平静接话,道:“现在可以让我进去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方青崖在脑子里迅转了一圈,问:“那个童鸣是你的人?”
童鸣便是先前一直送沈淙进宫的侍从之一,沈淙刚从江州回来那夜谢定夷原本想将他留在宫内,却在夜半因为武凤弦的腿伤离开,那时方青崖就怀疑有人透露了沈淙的消息,便将抬轿至侍门的人全都换了一批。
“不算,是我自己觉察到了陛下身边有别人,这才从童鸣身上撬了个缺口,”武凤弦道:“陛下既默认你将他处置了,便是对此事知情,你又何必连我也防着。”
确实如此,谢定夷对童鸣向武凤弦透露消息的事必然是知情的,所以也知道武凤弦早就得知了沈淙的事情,但她却什么都没说,那必然还是偏袒武凤弦的……
想到这里,方青崖有些犹豫,问:“……你有分寸么?”
武凤弦知道她已经松口了,斩钉截铁道:“我保证只是进去看一眼,绝不会和他起争端。”
……
殿门开阖的声音在寂夜里显得如此刺耳,沈淙坐在床头,看着武凤弦推着四轮车的身影慢慢靠近,两个人在朦胧中对上视线,如有实质般擦过殿中的微光和床边半勾的帷幔,终于毫无阻隔地望向对方。
武凤弦像是没料到沈淙会这般毫无退意地迎上来,微微弯了弯唇角,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弄,道:“本宫还道沈府君家教森严,至少会躲一躲呢。”
沈淙没说话,神色平静而寡淡,眼尾带着一点疲倦的冷漠,手心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把谢定夷抱得更紧了些。
武凤弦看着谢定夷躺在他怀中的样子,藏在薄毯下的手也无声地捏成了拳,可他没办法站起来,所以最近最近也只能停在床边的脚踏前,柔和的眼神定定地落在谢定夷脸上,仿佛这病中的人原本应该由他来照料,轻声道:“……她和军中的时候没两样,总是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单纯的陈述事实,但沈淙怎会听不出他的意思,所以也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假意道:“陛下只是太操心政务了,更何况……总有人会照顾她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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